詠物誌●出走的爸爸

詠物誌●出走的爸爸

每晚,夜機帶走一個又一個家庭。昨晚,輪到他。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別離。

他在面書上傳了一張夜機窗戶的照片,倒影刻意迴避了自己的容顏,只投影了對將來的未知與憧憬。

「無謂問我/今天的事/無謂去知不要問意義/有意義 無意義 怎麼定判/不理會 不追悔 不解釋意思/無淚無語 心中鮮血傾出 不願你知/一心一意奔向那未來日子/我以後陪你尋覓好故事……」照片的配字,是張國榮《奔向未來日子》的歌詞,可以想像當下空氣中凝結的無奈與他淌血的心情。

這位從來與世無爭的香港創作人,根本從沒想過移民。直至今年初,女兒班主任向他表達小朋友情緒的起伏,「女兒不明白何以老師總是教導自己只表達一個地方的好?不能批評它的壞?」他說,女兒的迷惘讓他不再迷惘,立下決心一家人出走。

當紅線變紅海 言論自由成奢侈

「於躁動不安的世代,每人都會捍衞自己的價值觀。難為正邪定分界,何謂善?何謂惡?在崩壞年代,我一直透過畫作去講因果。」女兒出世不久,毅然裸辭、全職創作的他,為了冒險,也為了向女兒身教,「讓他看到爸爸只要堅持一定生存到,以後她遇到任何困難都知道怎樣做。」

他的創作一直緊扣生活,畫打工仔心聲,畫時代的草根呻吟,以輕鬆、繽紛的色彩掩蓋嚴肅「善惡」議題中的黑色幽默,玩擦邊球的文化隱喻。同時,他一直不放棄畫由女兒啟發創作的一系列夢幻的畫作。當拜年時親戚朋友溫馨關心,「你畫畫為生,搵唔搵到食?」他總是報以倔強的眼神,日子再苦,他相信只要專心做好一件事、一家人齊齊整整作後盾,他無怨無悔。

不過,政局幻變,當紅線變成紅海,言論自由或許變成奢侈品,他擔心有一日會遇溺也不自知。

「有時抽身來看,自己創作有沒有幫到個社會?睇到好多人揸住藝術家這個稱號,只為賺錢。」他也不是自命清高,但也認為賺錢也可以透過作品啟發眾生,一針見血的刺激亂世仔女的靈魂。只是,肆意創作可能踩地雷,那種白色恐怖從來最黑色。

我這七十後一代,自小學起已聽到同學嚷着去移民。

較昔日不同的是,每次聚會都有人信誓旦旦說走,但下次聚會仍會見他/她準時入席;這一波朋友們務實地不辭而別起來,曾經這麼近,頃刻變得那麼遠。每次聚會,由風花說月,變成移民講座,談的都是身邊人出走美加、投奔英倫、落戶台灣的個案。這還不止,連購物狂、收藏癖都開始嚷着要斷捨離,彷彿隨時準備當浮萍一道開,不解藏蹤迹。

相隔三十三年 由奔向未來到留下來

也有烈女朋友拋下豪語:「個個話我真係好X鍾意香港,為甚麼不能留下誓相隨?」或許愛之深,才不忍看着她容顏憔悴、韶華老去,才寧願選擇掩面逃避。

「留低比離開需要更大勇氣,我老死都留下同自己屋企共存亡。」她踩着三吋半Manolo Blahnik說得豪邁。由《奔向未來日子》到《留下來的人》,中間隔了三十三年,「人生走到該走的那時/痛着來話別/可知留低的與重生的卻在這邊……」

朋友出走他方過第一個父親節,百般滋味在心頭。他跟太太說:「同我一齊要你捱窮,對唔住。」太太秒回:「寧吃開眉粥不吃愁眉飯,一家人一齊就得。」這句話,是最貴重的父親節禮物。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