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標誌性的邵氏大樓,爬上三層 梯階走出去,經一條長廊,就可以抵達配音間。
配音間有多個,最小的是配對白的,有時分兩班,日夜開工。在文藝片、黃梅調和武俠片的初期,配的都是國語,由台灣來的毛威主掌,後來李嵐接手,男主角的聲音聽來聽去都是由張佩山配的,李嵐的也不少,《七十二家房客》(1973)年之後,觀眾要求本土化,一切香港片都講粵語了,由丁羽領班。
配音間的主管叫柏文祺,他也是秘書處的頭頭,娶了女演員高寶樹。他們包辦了所有外語片的配音,像韓國、日本的電影,都由高寶樹負責。高寶樹人不老,年輕時已演老太婆角色,後來自己出來當導演,拍了不少戲,衣着大膽,常不扣上衣幾顆鈕扣,找倪匡兄談劇本時,他說不知道不看好,還是看好。
日本片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配音員們有一句術語,叫「數口型」,一二三四,張嘴多少次閉嘴多少次,就可以配出完美的國語對白來。
叫為大配音間的,從前可以容納四十人的樂隊,看着大銀幕的放映來配音樂,製作是非常嚴謹的。最後一次出動樂隊是配井上梅次的《春江花月夜》(1967),由他帶來的日本音樂大師服部良一堅持之下,向香港交響樂隊請了七八十人來伴奏。
從此大配音間的牆紙剝落,久未被運用,改為配效果,工作人員拿了大鐵條,在地上敲着,發出的聲音就像刀劍交加。另有一個木做輪子,鋪上帆布,捲動起來,便發出風暴聲。地上有數行跑道,一是碎石,一是柏油,一是細沙,看演員在甚麼路上走。
沒有了真人的樂隊,用的是甚麼?行內術語叫「罐頭音樂」(canned music),是大批地向外國買來,沒有版權問題的作品,許多片子都重複又重複地運用。這也算有良心,懶了起來,就直接向外國片「借用」,觀眾覺得似曾相識時,可能是○○七電影的插曲。
從邵氏大樓,走向配音間的一條走廊,旁邊的一間小房子配背景音樂,走過時會遇到一位笑嘻嘻的長者,身材略胖,西裝筆挺,灰白的頭髮蠟得發亮,這就是配樂大師王福齡(1925-1989)了。
你也許不知道他是誰,但大多數的影迷都會聽過他寫的不朽名作《不了情》。王福齡來自娛樂世家,曾在上海光華大學及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就讀,到了香港之後替多家唱片公司撰寫流行曲,一九六○年加入邵氏,他替公司配的背景音樂無數,其中包括了《船》(1967)、《金燕子》(1968)和《大盜歌王》(1969)。
記得王先生很健談,問他關於上海年代的流行曲人物他都會詳細地講給我聽,口擔着鑲金的煙嘴,香煙抽個不停,一面聊一面哈哈地笑。我到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他那兩顆大大的眼睛,躲在那副金絲眼鏡後面,一聊到方小姐,他們同事多年,絕對閉口,一字不提。
王福齡雖然上過音樂專科,但英文是不行的,對西方音樂一竅不通。偶而他也會用名曲來配樂,但曲子叫甚麼他就不知道了,對於西洋音樂,他全憑感覺,認為他感覺到甚麼就甚麼。
一天,學貫中西的胡金銓聽了王福齡配上一段戲後,即刻向他抗議:「喂,這故事發生在明朝,怎麼會配上一九○五年的曲子?」
王福齡不服:「這是一段悲哀的戲,這首曲子一聽就感覺到悲傷。」
「甚麼悲傷?」胡金銓大叫:「那是杜浦西(Debussy)作的曲子叫《海洋》,哪來的甚麼悲傷?」
王福齡在任時,請了一位助理,因為太年輕,怕別人說他不夠穩重,所以留了八字小鬍子扮老,這個人就是陳勳奇了。
陳勳奇的記性奇好,師父要找甚麼音樂他即刻記得,但對西洋曲子也同樣一竅不通,所用的音樂也全憑感覺,認為悲哀就是悲哀,歡樂就是歡樂了。
後來他還醉心功夫,學了多年,自己粉墨登場拍了不少電影,最後也當了導演;他做過的配樂師,反而沒有甚麼人記得。
在那間小小的配樂室中,王福齡退休後由陳勳奇接手,陳勳奇自己也請了個助手,很愛音樂,尤其喜歡方小姐所唱的歌。
一天,方小姐來巡察配音間,這個小助手見機會來到,即刻拿了方小姐的唱片讓她簽名,一方面表現自己是她的歌迷,一方面看看方小姐會不會因為他欣賞而升職。
翌日,他被炒了魷魚,原來方小姐不喜歡人提到她當歌星的往事。這時大家又想起王福齡,說他聰明絕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