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約翰的人頭 - 吳靄儀

聖約翰的人頭 - 吳靄儀

親愛的,

要來的,終於來了。執筆之時,逾百警力大搜《壹傳媒》、蘋果日報大樓,並拘捕高層五人,罪名是「勾結外國勢力」。所以,今天想念你,更掛心他們。

上星期二,6月15日,是梁凌杰的逝世兩周年,很多市民到金鐘悼念,花和留言堆滿了權當臨時靈堂的花槽。星期一是端午,原本是紀念屈原投汨羅江的傳統節日,但好像沒有人悼念屈原。疫情下,龍舟競賽也取消了,城門河的扒龍舟只是練習,沒有龍頭。於是節日的慶祝,只餘大量推銷各式各樣的粽子。

我小時個性執拗,不喜歡屈原,覺得他這人很無聊,不得於君(即是不受當權者重用),就意志消沉,終日「沉」吟澤畔(我小時把「行」吟看成「沉」吟),最後還投江自盡,難道人生於世,就只有做官的目標嗎?但我愛文學,《離騷》刺激了我的想像力,明明不懂,也買了小小一冊勉力學讀,有注音注解,於是也吟哦起來,那幾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倒是很易上口的。書架上仍有一冊幾乎翻破了的沈雁冰選註《楚辭》,扇頁上有我小心翼翼的毛筆字「一九六四年五月十二日吳靄儀」,想也是很努力的求讀懂那些《天問》、《招魂》等等,但畢竟太難了,無師沒法自通。那時,很煩厭國文老師傳統只解說甚麼「美人香草」喻君子,不得於君等等。及長,再重看,才解略到編者「緒言」所介紹,這些詩歌是取材於南方神話的文學作品,想像豐富,辭藻典麗,意境纏綿,若用人類學眼光看,就更加是了解古代南方文化的寶藏。一切都太遲了,文學是要慢慢欣賞的,到那個歲數,我已俗務纏身了。

我想,文學才是教育(我指個人修養)的根底,因為文學是探討人性,人在世上和社會上的處境,而人性是一切文化的核心。我沒有看《執屋》這部電影,也沒打算看,但導演莫坤菱選中這個題材,真令人拍案叫絕!「執屋」──清理房子──是多麼普世和尋常的經歷,而在執屋的過程中,逐件翻看舊物決定留還是捨,好比檢視過去的人生。《執屋》把執屋的背景放在抗爭被捕者的朋友代他「執屋」,又牽動了更複雜的人生和人性反思。這就是文學領域的想像力。我們應該感到高興和加以鼓勵,為何竟偏從政治權力角度審視,冠以「危害國家」罪名而檢查?

即使不說文學啊,文化啊那些「高級」的東西,過多、過苛、定義廣闊的規條會令正常生活也無法進行:電影是一定要拍的,尺度太嚴拍不出好作品,尺度飄忽更難以開拍。結果呢?昏暗鼓勵人治,靠關係,靠「疏通」,藝術沒有尊嚴,制度腐敗無可避免。洗者約翰是政治犧牲品,聖經沒有記載莎樂美的名字,但舞蹈的莎樂美捧着聖約翰的頭顱,是千多年來文學和藝術的主題。

今天,不如你和我都一同想念《蘋果》的朋友吧!

17.6.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