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地史實 ●利與弊vs有與無 禮失求諸野 教育在民間

殖地史實 ●利與弊vs有與無 
禮失求諸野 教育在民間

導言:香港開埠前,中國人說它是小漁村,英國人說它是「貧瘠的石頭」,但無論如何,開埠後半世紀它便躍升為全球第一貨運大港。本報請來香港歷史學家、考評局前評核發展部經理楊穎宇,選取殖民地時期香港歷史的點滴,與讀者分享那些年、那些真實的歷史。

每篇〈殖地史實〉刊出前一晚,都會在果燃台和YouTube播出「這才是真實的香港史」。動新聞的朋友說,已經播出15集了,建議做一次回顧,講一下「轉換跑道」在蘋果這個平台做香港史的感覺。

這個感覺,不單止涉及個人,更關係到香港整個教育大環境的轉變。故事可以由我讀研究生時講起。寫博士論文,簡單來說就是辨別史料的真偽,作出合乎史實的分析和結論,使用和理解歷史概念時不落俗套,不能人云亦云。錯誤詮釋史料,會引來同行恥笑,大忌也。後來參與考評局做歷史科助理試卷主席,為試題釐定評分標準,也是秉承如斯態度。

記得某年我負責的一條高考題目問及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影響,某閱卷員堅持只答負面影響最高也可以得滿分。我的意見是,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影響好壞互見,好與壞不是有與無的問題,而是比例的問題;作為大學入學試,考生看到帝國主義對中國「只有弊沒有利」,反映能力不足,可予合格,但不能滿分,滿分者其答案必須涵蓋好壞兩面。

讀研究生時,聽過大陸某大學一個故事。某研究生的研究題目是赫德及中國海關對中國現代化的貢獻。做研究與大學入學試性質不同,當然可以且應該集中於史事的具體方面。惟校方認為不妥,說這沒有揭露帝國主義的陰暗面,等於在歌頌帝國主義。校方迫令該生加上負面影響。

被政治正確 mainland China寫不得

這種意識形態先行的歷史態度,當時我和同學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彷彿在聽火星人的故事。事件發生在大陸,距離我們很遠,我們權作笑話來聽。那時我們不知,在研究院所享有的學術自由,並非放諸四海皆然。畢業後工作的這些年,看到的是學術自由在教育界不斷萎縮。

進入考評局主管歷史科前一年,發現教統局於回歸後半年出了一個名為「修訂課本的基本原則」的文件,裏面否定香港歷史上「殖民地」的身份,所提出的「理據」亦不符史實。後來與教統局/教育局的合作關係中,類似「政治正確」的要求不斷,例如要求我們不能寫mainland China,說這是暗示「兩個中國」,而應該寫成the mainland of China。他們可能未去過夏威夷旅行,不知道在檀香山國際機場的各式告示牌上都會見到mainland America一詞。當然,高潮就是去年的「庚子科場案」,詳情各位想必已知,不贅述。法官高浩文在司法覆核判詞中盛讚相關題目具批判思考之深意,學者沈旭暉則問:「為甚麼『日本對1900-1945年的中國是否利多於弊』這條老掉牙的題目,今天忽然連討論也不能?」(載趙善軒《教科書沒告訴您的歷史與政治經濟》)「庚子科場案」的後續發展,包括通識科的「改革」、考評局組織重組和題目淺化、各科引入國安內容,令教師、家長、學生、社會人士擔心香港教育將來是以「真實」還是以政治正確為優先。

臨老學吹打 Edward de Bono幫到手

在這種擔憂下,禮失求諸野,以求真為目標的教育需要另闢蹊徑。民間教育將來會成為知識、情感承傳的重要方法。RTHK五夜講場、好青年荼毒室、趙氏讀書生活等等,都是成功的民間教育平台。今年二月,《蘋果》接觸我,建議做一個香港史的節目。觀乎上述背景和未來社會走勢,「轉換跑道」在蘋果講授香港史,這個建議是深具遠見的,我十分支持,亦欣然接受。然而,個人來說的確有點擔心。一來庚子科場案發生後,我被迫要看精神科醫生,吃藥半年,那時停藥不久,心理狀況能否駕馭得來?二來我對鏡頭有恐懼感,現在又要讀稿,又要表面配合,又要有抑揚頓挫,真有「臨老學吹打」之感。

「這才是真實的香港史」,名字起得很好,亦具很大挑戰。我的定位是歷史論述既要大眾化,又要有一定深度,也要一點娛樂性。相關的表達手法,以前讀大學時寫論文學不到,怎麼辦?有一個人可以幫到手,他叫Edward de Bono,他不單止發明了六頂思考帽,更發明了「橫向思維」(lateral thinking),它能訓練我們的聯想力,跨越慣性思維框架(think outside the box),建構無人走過的平行空間,營造張力,從而造成驚喜或者新的見解,達致輕鬆、幽默的效果。

睇主席著作 間諜警察變英文教授

與網友的互動,是做這個節目其中一個最大的享受。在YouTube只要有時間都會聊幾句。這裏揀選網友若干問題回應。有網友問為何女性稱謂這麼複雜。這個原因是我們仍處於父權社會,男性用一個「先生」已經可以通行四海,女性就要用「小姐」、「太太」、「女士」來應對不同婚姻狀態和情景。更複雜的是,其實「先生」也可以用於女性的。我見過最早的例子是「宋慶齡先生」。只要其人有才有德,不論男女都可以用「先生」稱之。

另一網友問,可否講解一下曾昭科案。曾昭科是香港開埠以來第一宗間諜案。曾昭科於一九四七年加入警隊,一九六一年被捕前夕官至助理警司兼警校副校長。他被警方扣留五十八日後,於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三十日被遞解返大陸。至於他為何、如何為中共做間諜,又如何被港府識穿,至今仍然是一個謎。曾昭科返到廣州,當上暨南大學外語系教授。他在香港做了十四年警察,如何有能力華麗轉身成為英語教授?《大公報》當年訪問他,他說是因為讀了毛主席的書,從《實踐論》和《矛盾論》兩本偉大著作得到啟發,領悟到學習外語的普遍規律,繼而讓他成為廣東省高等學校的先進工作者。他在改革開改時升任該校外語系系主任。他於二〇一四年過世。

又有網友看完洋涇濱英語一集後,與我們分享了從父輩聽來的有趣語句,全文如下:「One car come, one car go, two cars bom bom, one man sleep(念作si lip), one man ya ya」。意思即是:一車來,一車去,兩車相撞,一人死了,一人受傷。

行文至此,剛接受《蘋果》訪問,內容關於周子峰博士新著《速讀香港史》。此書以中學生為對象,但凡涉及政治和中港矛盾的內容,作者對於中國政府反感的勢力和事件,其用字和觀點都頗堪商榷。筆者希望,主流中學歷史教科書將來不會採納相關觀點,否則歷史科的存在基礎將會大受質疑。當然,這個發展趨勢,亦進一步說明民間教育的重要性。期望讀者將來會繼續支持高質素的民間教育平台,讓有心的教育工作者繼續發揮教育求實的精神,以饗莘莘學子。

周子峰博士新著《速讀香港史》。

筆者很少自拍。這是十五年來唯一在辦公室的照片。

撤題、改革、重組,是「庚子科場案」的後續發展。

一條老掉牙的題目,竟引來親共報章口誅筆伐。

曾昭科在《大公報》訪問中,說從學習毛主席的著作裏領悟到教授英語的方法。1965.12.30《大公報》

「先生」一詞不限於男性。不論男女,對有才有德者均可稱呼「先生」。1951.9.20《大公報》

撰文:楊穎宇

作者自述

楊穎宇,香港大學歷史系文學士、哲學博士。念大學時以為秉筆直書乃歷史之理所當然,畢業後才發現這並不一定是常態:教科書「殖民地」、「華僑」、「香港位於中國南方」等字句,公開試客觀描述那些年中國大舉向日本學習的史實,竟會犯禁。這不是真實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