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接 - 蔡瀾

剪接 - 蔡瀾

喜歡看電影的人,看多了,就以為自己可以當導演了。拍一部電影,不是那麼難的事嘛,他們說。

甚麼是導演?導演是一個說故事的人;說書者靠的是口才,而導演靠的是鏡頭和剪接的組合。

導演怎麼來?從前是由當學徒做起,最初是片廠中的跑腿,很勤力,導演還沒有叫到就先跑去做了,全組工作人員都會喜歡他。跑腿做久了就可以當場記,把所有的鏡頭都記錄下來。場記做久了就可以寫劇本,會寫劇本就可以做副導演,一步步來,在電影圈中浸淫多年,終於有機會,被升上來當導演。

後來,幸福的人可以上大學學電影,畢業出來也要到現場學習數年。在大學上課時,都以為自己一下子就能當導演,教授陰陰地笑,說:「讓你們自己動手,先拍一個賊,偷了東西逃走,你看見了,就去追,這還不簡單嗎?你們拍來看看。」

結果東一個鏡頭,西一個鏡頭,拍攝完畢,剪接起來,怎麼看也不順,原來這裏少了一個鏡頭,那裏又拍得太長了,才知道沒那麼容易。

這時候教授又說:「賊偷東西,逃跑了,你看見了,即刻去追,警察也看見了,以為你是賊,就來追你。你追賊,警察追你,拍出來給我看看。」

剪在一起,才知道亂七八糟,變成警察追賊,你追警察,賊跑不見了。這時,你才覺察拍那麼一場簡單的追逐戲,一點也不簡單。

導演除了這場追逐戲,還要用鏡頭把整部戲的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除了說故事,還要把故事拍得感動觀眾,那更難了。高手說故事,要照顧到攝影、燈光、道具、服裝、配樂、對白、鏡頭的運用。

最重要的那環,還是剪接。

甚麼叫剪接?舉一個例,在電影最早期的默片中,有一部叫《戰艦波迪金》(Battleship Potemkin)的,拍於一九二六年。

戲中有一場經典的剪接,叫「奧蒂賽梯階」(The Odessa Steps),劇情敍述軍隊屠殺平民,一輪又一輪地開鎗,母親被殺,她推的嬰兒車從梯階上滑下,梯階的旁邊有三隻石頭的獅子,一隻沉睡、一隻驚醒、一隻狂吼。把這三隻一動也不動的石頭獅子剪在一起,就能表現出人民已經憤怒了,也就是所謂的蒙太奇。

有關剪接的書,有一本叫《電影剪接的技巧》(The Technique of Film Editing),作者是捷克的剪接師Karel Reisz,後來也成為導演,處女作是英國新浪潮的《浪子春潮》(Saturday Night and Sunday Morning)(1960),又去了好萊塢拍過多部佳作,如《玩命賭徒》(The Gambler)(1974),回到英國,再拍經典的《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1981)。讀過這部書的人,對電影剪接有最基本的概念,但在香港當年,看英文書的人不多,甚至聽也沒聽過。

在邵氏片場的放映間,六先生除了自己喜歡看戲,也常把好看的外國片放給導演和重要的工作人員看。邵氏自己有院線,放外國電影,六先生想看甚麼新片,發行商都樂意把拷貝拿進來給他觀賞。

記得我們看完新的《周末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1977)時,已跟着音樂手舞足蹈,但很多人卻不以為然,認為只能在西方賣錢,結果證實他們沒甚麼眼光。

對於剪接和鏡頭的運用,我最佩服楚原導演,他不止跳着鏡頭來拍,還跳着場景來拍,有時同時拍幾部戲也是跳着電影來拍,他是真正懂得電影的人。

我們有時乘着六先生出國,假公濟私地向美高梅借《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這是一部百看不厭的電影,每看一次都有新的發現,借完又借,不知看了多少遍。在剪接上也有很多突破,像人猿把骨頭往上一拋,下個鏡頭就接上太空船飛行。

對於剪接,六先生最不喜歡電影中有倒述(Flash Back)的技巧,他是絕對地贊同平鋪直述,從頭說起的講故事方式,但只要戲拍得好看,他也不在乎導演怎麼剪的。

最尷尬的一次,是試片間坐滿外賓,前來觀賞《獵鹿者》(The Deer Hunter)(1978)的時候。

故事敍述一群好友,在美國鄉下的生活,他們在一起,有的戀愛,有的結婚,時而出去獵殺野鹿,回到酒吧喝酒。鏡頭一轉,他們已從軍,越南的樹林,飛機轟炸,把一個越南人的村子夷平。

這時方小姐忽然跳起來大罵可憐的放映師阿邦,說怎麼可以把菲林卷數弄亂?我悄悄地溜出試片室,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