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二十年的悲劇 - 馮睎乾

躺平二十年的悲劇 - 馮睎乾

「躺平學」在大陸方興未艾,《眾新聞》中國組近日就訪問了內地一個80後青年孫先生:他已過了三年躺平生活,盡量不出街不消費,生病就買藥吃,要剪髮則自己動手直接剃光,這樣的生活每月約花三百元。缺錢的時候,孫先生做些散工應付,總算自給自足。但他終究向記者承認,「愈躺平愈焦慮」,已難走回頭路。

上星期我已說,選擇躺平的人久而久之,往往弄出心理病,焦慮只是前奏。他們往後的人生會怎樣呢?記者恐怕很難找到受訪對象,因為真正資深的「隱士」都會人間蒸發,公眾固然不會知道他們的遭遇,甚至是親戚朋友,也會日漸淡忘他們的存在,像陶淵明所說,「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

看完《眾新聞》的報道,不期然想起故友Y的哥哥(下稱Y哥哥)。約二十年前,香港曾出現一個社會現象叫「雙失青年」(失學失業),即上一代躺平族。當年的雙失青年現在活得怎樣?如果記者能找到一兩個出來訪問,應該都是「改邪歸正」的模範;至於堅持雙失的人,恐怕有些像Y一樣已不在人世,有些則像Y哥哥,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Y哥哥自幼讀書非常好,他的弟弟跟我說:哥哥聰明絕頂,沒正式學日文,但單靠看日劇字幕,就能聽懂六七成。Y哥哥在大學唸電腦,畢業後從事IT,很快晉升為管理層,薪水優渥。前途本一片光明,誰知道2000年互聯網泡沫爆破,Y哥哥首當其衝被裁,之後高不成低不就,從此隱居家中,只靠積蓄與投資維生,踏上「躺平」的不歸路。

第一次見Y哥哥,是九十年代末一場古典音樂會,情景仍歷歷在目。當時Y哥哥和女伴看演奏,知道弟弟Y也愛聽音樂,特地多買兩張票送給弟弟。結果Y找我作伴。那晚Y哥哥沒跟我們一起坐(當然是故意),和女伴坐在不遠的另一行;Y向他的方向指指,說那個西裝革履的人是哥哥,Y哥哥彷彿心有靈犀,那刻也突然望向我們,雙眼炯炯,神采飛揚。那是他最好的時光。

第二次見Y哥哥,是音樂會後二十年。Y病逝,我到了他們兄弟倆租住的房子,幫忙料理遺物,主要是書。本身已是怪人的Y曾跟我說:哥哥比他更怪,廿年來活在同一屋簷下,但連他也不清楚哥哥的錢從何來,也不知道他終日躲在睡房忙什麼,唯一肯定的,是他烹飪非常了得(多年來,一日兩餐均由哥哥下廚包辦)。

音樂會那個晚上隔空也感受到的神采,如今在這位「躺平」廿年的大叔身上已蕩然無存。但只要他一開口,你仍然馬上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呢間屋見到嘅所有嘢,你想攞乜就攞。對於我,人生最重要係斷捨離。」他堅定地說。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已撿出一套寇比力克電影盒裝全集,二話不說塞到我的手中,「呢套正嘢,你實鍾意,攞啦!」我只好收下。

那次他沒說很多話,但曾以若無其事的口吻,稱身體有問題,我也不敢追問。2019年底我身在外地,忽收到一條訊息,由Y哥哥的堂妹發來,問我有沒有Y哥哥的消息,他失蹤了。我毫無頭緒。一星期後,我才輾轉知道一個壞消息:Y哥哥的房東幾個月沒收到租,上門查探,拍門沒人應,唯有開門入屋。最初以為租客走了,誰知一開房門,赫然發現Y哥哥躲在裏頭,身體狀況極差。

大陸的躺平主義青年,不少供奉古希臘犬儒哲人第歐根尼(Diogenes the Cynic)為祖師爺爺,因為第歐根尼視名利如糞土,只追求最簡樸的生活,像狗一樣活着,正是躺平主義者的理想。但躺平這回事,像其他事一樣很講天分,第歐根尼的確天賦異稟:他能愉快地住在木桶,泰然自虐;斷捨離至只剩一件斗篷、一根棍子和一個麵包袋,不減其樂;當眾手淫而不覺羞愧,乞食維生而不失傲氣。癲到第歐根尼這個程度,是萬中無一的奇才,如果他不選擇躺平,肯定有資格做特首。

歷史只記載成功例子。能夠躺出一個哲學字頭的,只有一個第歐根尼;沒有他的異稟,恐怕只會躺出破爛的人生。後來Y哥哥的親戚安排他搬到別處,從此我再沒有他的音信。坦白說,要打聽是有辦法的,但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