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過:「人的一生中有大大小小的等待,人漸漸忘記了自己等待的是甚麼。」
但林嘉欣清楚。她說,喜歡寶麗來就是源於喜歡等待,在分秒必爭、物慾橫流的亂世,等待變成了一種浪漫的儀式。
過去廿年,她用寶麗來當影像日記。2009年推出首本寶麗來攝影集《VOYAGES》時,裏面大都是她一個人生活、旅遊的點滴;直到二、三部曲,開始滲入了二人世界、三、四人同行的經歷與回憶,一部Polaroid SX-70,成了她由閨女變成母親的證物。三本相冊全部推出,足足等待了12年。她另特製了珍藏版的story box,附有30張照片,記錄自己從未對外剖白過的內心世界及於旅程中沿途收集的物件。
攝影集沒有留下一個字,嘉欣卻說每張相片包含了千言萬語。
淡淡的寶麗來記錄了曾經迷失的她遊學巴黎時抓拍的天空、妹妹出嫁前四姊妹到澳洲坐熱氣球、陪妹妹到日本銀座賞櫻時她穿和服的背景、加拿大家中的貓咪、女兒聽音樂時擺動的亂髮、導演丈夫袁劍偉身處外地拍下的剪影。
即影即有不像手機的數碼相即食,經過放慢腳步觀察選材、viewfinder構圖、屏息靜氣的按下快門、靜靜等待照片顯影,接受那種不可掌握性。更重要是,時間日久,你要接受相片褪色、現水迹、猶如人生不能永恒。「像做陶土一樣,滲透着侘寂精神(wabi sabi),那是一種樸素而謙卑的價值觀。我試過拉坯做了一個自覺很美的陶胎,結果一放進電窯裏燒便爆成碎片,在過程中我學到謙卑。」嘉欣說,影寶麗來也一樣,要接納日子會沖淡回憶,「照片褪色毋須重新執成新的一樣,這都是時間的見證。」
林嘉欣的寶麗來生涯,緣於父親。廿年前林爸爸送了一台Polaroid SX-70風琴相機給她,她就開始抓拍生活,後來這相機受潮壞了,嘉欣仍貼身珍藏於家中,她也早已換了幾台新的相機。林爸爸六年前在加拿大離世,就在嘉欣接拍《百日告別》後的一個月,這相機成為她與父親之間的一件感情信物。嘉欣還曾經因為思念,繼續繳付爸爸手機電話月費,為了每次想起他,打電話都能聽到故人留言的聲音。
《VOYAGES III》裏就有一張林爸爸的生活照,旁邊一張記下了父女倆的法國之旅。「我從加拿大回來香港發展時,父親也伴隨,每年有一半時間留在香港,我們有時間便相約旅行,他是個饞嘴的人,為了美食動輒走很遠的市集買回來。」那張藍調、已泛水迹的寶麗來,記錄了父親生活痕迹。
「因為我成日飛,慣了收拾行李輕裝上陣;父親不是飛行常客,出行時總冇安全感。」林爸爸昔日是開電器行的,最喜歡行鴨寮街,故他出埠時半篋行李都放滿電子產品和配件:電腦、相機、內置硬碟、銀行密碼鑰匙。「人已不在,但在整理相片時泛起回憶,細心回味覺得他好可愛。」
翻查歷史,原來「寶麗來之父」Edwin H. Land發明即影即有相機,也蘊藏了一段刻骨銘心的父女情。這位發明天才一生取得了逾500項專利,當年3歲的小女兒Jennifer在他拍照時問:「Why can’t I see them now?」 引發了他的深思。1944年他開始着手研究一種貼了負片以及塗感光藥劑的相紙,只需幾十秒鐘的顯影並分離負片,就能得出照片。1948年,他申請了相關專利,並且推出了全球第一部one-step相機Model 95。
都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情人要你拿天上的月亮,你能無動於衷嗎?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