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的紐約天熱多雨,每天清早起來先將起居室的窗戶全部打開,卻看到隔蟲絲網上緩緩地爬着三數隻雄蟻,漸漸地越看越多。每隻長一厘米,從胸部開始,八字形拖出了一雙透明的翅膀。雖然看了心中發毛,還是由牠們去。這些雄蟻也夠倒楣的,被利用完之後便遭驅逐,走上絕路。反正牠們也活不長。這天半夜裏開了枱燈看「太平廣記」的卷第四百七十五「淳于棼」,卻發現連書桌上也爬着這些趨光的可憐蟲,有些還捲起了肥圓的腹部,發瘋似地在桌子的玻璃面上團團打轉,蔚為奇觀。我無心細究,用鷄毛掃將之撣走,繼續看書。
「淳于棼」也就是唐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我小時候初次看到的是由羅翁配圖的兒童文藝叢書「蟻國夢遊記」,再加上故事發生在揚州,感覺份外親切,於是又把這唐代傳奇由頭到尾細細地挑燈夜讀,漸漸看出了境界。
淳于棼夢遊家中庭院槐樹下的槐安國,被國王招為駙馬,享盡榮華,後來失寵,被驅逐還鄉。一覺醒來,方才知道槐安國只是一個螞蟻巢穴。在夢中淳于棼見二紫衣使者邀請,隨出大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初看至此,只是覺得蹊蹺,隨又感到鬼異。我決定追蹤到底。青油小車,何也?湯顯祖的「南柯記」裏面的使者唱道:「有青油障,小壁車,駕車白牛當步趨。」可以借來參考。障通幛,即垂直的布簾,俗稱幛子。青油障,就是用梧桐油調成的青油染成的布簾。青是什麼顏色?細說一匹布咁長。簡單來說,青可以是綠色,如青草;可以是藍色,如青天,也可以是黑色,如青絲(即黑髮)。我大膽在此將「青油小車」演繹為「有黑色幛子的小馬車」。一般文學中的夢境,不是仙境,就是冥界。淳于棼夢到的是冥界:大槐樹底下的螞蟻穴,正是黃泉。槐安國王招淳于棼為駙馬,解釋道這是淳于棼父親的意思。淳父守護邊疆,未知存亡。湯顯祖的「南柯記」卻有淳父的亡魂向他明言:「我墳塋蟻穿。」可見墳塋蟻穴一線牽,是蟻王和淳父在冥界相遇了。所以傳奇中的「青油小車」,其實是黑色的靈柩車。以車為棺的暗喻,文學中多的是,這裏不論。
但是為什麼要說是「小車」呢?因為這原本只不過是一部螞蟻國的車罷了。小小的蟻穴自稱「大槐安國」,正是諷刺。問題又來了,這樣一部小車,怎麼又「駕以四牡」?四匹雄馬拉一部小車,很不相稱。因此湯顯祖才大筆一揮,四馬變一牛,變得更為合理。但是作者的原意就是要小車配駟馬,構成一種教人不安的魔幻氣氛。小車,因為是螞蟻車,駟馬,為的要顯示帝王的氣勢。兩種互相叛逆的品質連在一起,效果特殊,耐人尋味。正如德國文豪歌德的民謠詩「魔王」(Erlkönig 1782)裏面,孩子眼中的魔王「頭戴皇冠拖着尾巴」(Den Erlenkönig mit Kron’ und Schweif),很多譯者硬要譯為「頭戴皇冠拖着長袍」;認為這才配合魔王的氣派,而其實歌德就是要借皇冠和尾巴這兩種不調協的細節,同時概括了魔王的王者氣派和他的妖性和獸性。
讀文學作品,遇上費解的地方,不要武斷,認為人家錯了。虛心去揣摩,往往另有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