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2兩年誌】
2014年,政權以87發催淚彈對付市民,資深傳媒人區家麟曾如此形容:「吸第一口催淚氣,是生命的一次昇華。」幾近五年後的6月12日,240發催淚彈夾雜着橡膠彈、布袋彈和海綿彈,再向民眾襲來。這第二口煙,更濃更嗆鼻,身處其中,從此改寫無數香港人的生命。
記者尋回當日不同角色的參與者,回看他們「後6.12」的人生軌迹。有人由寂寂無聞的孤家寡人,變成投身過政治的準爸爸。有父女在患難中變成出生入死的拍檔。有台灣大學女生因而輟學,但從無後悔。兩年過去,當初的堅持還在嗎?
記者:關冠麒
兩年前,童繼民(Jack)是個十年年資的國泰空少,獨居;兩年後,他是個餐廳經理,區議會選舉落選者,已婚,準爸爸。他的經歷看似曲折,但也是不少港人過去兩年的寫照。
2019年,政府提出修訂《逃犯條例》,引起香港人極大不滿,逾百萬人在6月9日上街和平抗議,但政府卻堅持在三日後如期二讀。網民在網上連結,聲言要包圍政總,背水一戰。
第一口催淚煙,Jack也有分享過,但2014年的他只是「行行企企花生友」。五年後,Jack決意要有所付出。有急救證書的他在Telegram得知「FA要人」,於是在11日晚,揹着一大堆急救物資到金鐘準備。
We’ll be back,港人在第二朝實現承諾,重佔夏慤道。下午三點,衝突正式爆發,示威者向多條警方防線推進。防暴警一度後撤,但隨即以海量彈藥,向四散的示威者反撲,用無情的武力為港人上了一課。
Jack 留在金鐘足足一整天,不斷幫示威者進行簡單治理,直到有急救員見他「面青青」,着他回家休息才撤退。回憶的畫面已變零碎,但有一幕,深深刻在Jack 腦海。
當時他正在照顧一名傷者,背後卻傳來一把年輕聲音:「唔好意思呀,可唔可以幫我睇睇隻手。」回頭,一名十多歲的青年,瘀黑手腕腫如網球,估計被警棍打傷,「好大劑喎,有機會斷骨、神經線受損」。Jack 幫他冷敷、包紮,想找人送他到安全地方。青年淡淡然說:「包紮完ok㗎喇,你繼續幫其他人啦,我搞得掂㗎喇。」轉身走回人群中。
「真係一世都記得,嗰個眼神、嗰個畫面、嗰句說話」事隔兩年,Jack 講起仍激動落淚:「你見到年輕人嗰種堅持、獨立,去為我哋嘅公義發聲。」
年輕人的奮不顧身,激勵了80後Jack。只要人在香港,他都會堅持穿上急救背心上場:「我覺得冇藉口去話自己攰、辛苦、好似冇乜意義,就唔出去。」
抗爭一浪接一浪,讓人喘不過氣,港人被迫急速演化,甘願冒不斷擴大的風險繼續上街。Jack作為義務急救員,也預計自己面對的潛在後果只會越來越嚴重,連人身安全也難有保障。
但他沒有退縮,運動中最嚴重的兩次衝突他都在場,「喺(中大)二號橋,槍聲無間斷。我伸隻手去前面,睇唔到手指,催淚煙濃到呢個地步。不斷有示威者嗌受傷,要成個人拖去後面」。
「理大更恐怖,所有人好絕望,『會唔會係最後一餐?』年輕人好徬徨,走嚟走去搵地方想離開,但係搵唔到……我真係諗過,要唔要打電話同屋企講聲,道別一下?」
無奈即使港人再勇敢地面對恐懼,政權依然無動於衷,「成個希望好似不斷地落緊坡:最開頭你覺得好多人出嚟,政府會聽民意……國際關注會唔會令政府有壓力呢?到中段認清個事實,呢班人唔會同你講良心」。
Jack曾一度將希望寄託到選票之上,參選區議會,想從下而上改變社會。最終他僅輸26票,但民主派整體卻贏得八成議席,港人的歡呼聲在點票夜響徹全港:「好似真係有啲希望喎,香港係咪真係改變呢?」
結果,政權用盡一切手段打壓,區議會難有作為。民主派立法會初選,Jack 也曾參與其中,加入其中一個競選團隊。但最終連選舉都被取消,初選候選人更被警方以國安法拘捕,無了期失去自由。當中不乏Jack的好友,「譚文豪,馮達浚……係好認識、好熟,坐低食飯,甚至日日開會傾偈,真係身邊人嚟」,一直累積的無力感升到頂點。
同樣在去年,Jack很珍惜的機艙事務長工作告終。公司曾多次對他上街和參選作出警告,去年3月更發出最後通牒,直斥他的言行影響公司形象。最終10月的大裁員被裁走,有否政治考量已無從得知。失去這份打了三分一人生的工作後,Jack現擔任餐廳經理,收入只剩以往的一半。
還幸在無盡低谷中,仍能抓緊一線光。Jack在初選競選團隊中認識了Eva,一拍即合。在港人最無力的今年3月,他倆簽紙結為夫婦,「喺咁困難嘅時刻,搵到個信念一致,甚至可以互相扶持嘅人,更加應該珍惜」。
生活中有了伴侶,甚至快將成為爸爸,令Jack 對去與留多了思考。他曾嚮往外地生活,反送中運動令他不捨這片土地。但自從生命多了個身份和責任,移民的討論又反覆出現。
「你哋邊個想走多啲?」記者好奇問。Jack猶豫半晌:「……應該你會想走?」Eva笑道:「你姓賴喎!」
Eva 讀法律出身,Jack 形容她是「dead-body嘅朋友」,信奉而且尊重法治。曾經深信不疑的信仰在過去一年全然崩潰,絕望感淹沒她和丈夫。「香港已死喇,不如走啦!」這樣的說話曾衝口而出。
Eva 也顧慮丈夫安危。Jack 曾在理大被警察登記資料。年初,傳出離開理大的市民全部會被秋後算賬,憂心的Eva 為Jack計劃好應急方案,找了相熟的律師隨時支援。再加上孩子即將出生,令離開的想法持續發酵,「為人父母,點會想小朋友喺咁嘅環境長大?」Eva說。
但這刻他倆仍未有動身的準備。Jack說,若要走,隨時有去路,但事實是他和太太都未完全死心:「你仲有一絲盼望,會唔會仲可以扭轉情況?同個政權鬥命長?……小朋友出世,可能國際學校,甚至太太提過home school,自己教返,唔好畀佢受國民教育、洗腦教育塗毒。」去與留,他和太太思考多月,始終未有答案。
小朋友還有數月才誕生,但童家近月已增添兩個新成員,先後收留朋友的家貓和一隻被棄養街頭的小貓,連同原本的一隻,已是一家五口。在抉擇中又徒添多兩個羈絆,他們下意識大概已有答案。
前年陪着Jack 出入戰場的泥色急救背心,仍掛在衣櫃當眼處。「如果未來一兩年仲未走,又有好似6.12嘅大爆發,你會唔會再做FA?」記者好奇問。
Jack 拍一拍太太的手背。Eva甜笑:「睇嚟你想我代你答喎。」「我想講,到時辛苦你喇。我都係會出去。」Jack對着太太說。太太回應道:「不如話如果你唔出去,我唔畀你返屋企好過啦!」在亂世中找到並肩同行的伴侶,前路再晦暗,也總有勇氣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