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韓戰爆發,英軍開赴朝鮮半島參戰,其中一名來自蘇格蘭的海軍,叫做康德隆(Andrew Condron)。
康德隆一上戰場,不久即被中國的志願軍俘虜。在戰俘營關押了三年。三年之間,中方人員替戰俘上課,告訴他們英帝國主義很壞,美國在戰場動用了鼠疫細菌,人類的前途將會是社會主義。康德隆接受了洗腦。三年之後,韓戰結束,他與幾十名英軍戰俘主動要求留在中國。英國政府即警告:若不回國,將予以通緝。
康德隆在北京教英文,變成了外賓。此時,北京有一個混血少女,她的外祖父是清末著名教育家熊希齡,母親是熊希齡次女熊鼎。熊鼎在美國受教育,一口流利的英文,還能操西班牙語。熊鼎與一個法國駐華外交家鮑迪(Phillips Boudet),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積琪(Jacqui)。
積琪一半是法國人,一半湖南血統。浪漫加激情,一對大眼睛,丰姿逸麗。她出生那一年剛蘆溝橋事變,而她的外祖父剛在香港病逝。抗戰勝利後在北平上法國學校。「解放」之後,法國學校關門,鮑迪奉召回國,熊鼎另嫁,積琪在北平讀英文和音樂,遇上了康德隆。兩人打成火熱,在北京結婚。
一九六〇年,英國首相麥美倫決定特赦留在中國不肯回國的英兵戰俘。康德隆先回國,申請妻子和初生兒子離開中國,兩年之後,積琪來到倫敦,不久加入了BBC世界廣播部中文部,專責音樂節目,向大陸廣播。
她從夫取中文名康藝。在BBC頗有文名。她的丈夫後來因戰後創傷而酗酒。兒子伊恩讀了劍橋,畢業後在獨立電視台做了編導。
八十年代我成為康藝的同事,幾近九年。她性格剛烈,在辦公室裏看不過眼的人事定必出頭。她對我很好,告訴我她外祖父的故事,說熊希齡後來再婚。她有一個後母,叫做毛彥文,一直住在台灣。
她的故鄉是鳳凰城,與沈從文和黃永玉同鄉。我認識康藝時她年近五十,風華猶在,那股湖南人的脾氣在一對似男人版阿倫狄龍的大眼睛裏燃燒。她告訴我尤德和衛奕信的二三事。半部冷戰的歷史,在她的回憶裏。
回到香港後偶與康藝有電郵。有一次在香港見到衛奕信,我說積琪叫我代她向你問好。衛奕信笑得有點曖昧。人生的軌跡,世界的網絡,許多人在紛擾的時代結緣相識、擦身而過。英文說的:I hope our paths will cross again,這句話令人傷感。
康藝晚年住在倫敦的Barnes。我上一次看見她在七年前,與舊同事餐聚,一向剛烈的康藝也來了,敘舊甚歡。回來之後,她抱怨健康日差,不知何時能再相見。
舊同事告訴我她上星期逝世。一個豐盛的人,承載了很多故事和心得,在生命的一段路程,曾與這個女人同行,見識了歷史的豹變,回想總感恩。由北平的舊城堞到泰晤士河,世界巨變在即,此時她退場了,而人間轉換了幾多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