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喜歡電影的人來講,能生活在邵氏片廠中是件幸福的事。
那些年,我每天看電影,又與一群熱愛電影的人在一起,不止是大明星、大導演,我更喜歡與電影行業的小人物做朋友,聽他們講故事。
每個攝影棚的外面都有長櫈讓工作人員休息,但坐的多數是一些特約演員,這些人你會在電影中見過,但永遠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小故事,讓人聽得津津有味。幾乎每個人在他們年輕時對電影都有一番抱負,年紀大後逐漸了解人生不平等的機遇,最後接受了現實,但還是依依不捨做個跑龍套的小角色。
更有趣的是製作電影每一個部門的工作人員,像搭佈景的技師,當地產事業最高峯期,需要大量的建築工人,每一個的日薪已高達數百塊港幣,我遇到一個搭佈景的,問說:「外面工資那麼高,你怎麼還留在片廠裏?」
他笑着回答:「蔡先生,在這裏月薪雖然低,但是我們幾天就搭出一間房子,那些高樓大廈,要幾年才能起一座,多悶呀!」
何止一間房子,他們能搭出小橋流水、搭出整座的城堡、搭出太空站來,只要佈景設計師能畫得出的東西,他們都可以很快地建築起來。
道具部的花樣更多,刀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從粵語片時代那種假得厲害的貼着銀色紙片木刀,發展到後來幾乎可以像真的一樣的鋁製兵器,也經過一段很長的時期。這要拜賜導演們的要求,胡金銓在拍《大醉俠》(1966)時,叫道具部做了一批鐵製的劍,才開始迫真起來,女主角鄭佩佩打起來又用力又狠,和她對手的武師們都很怕她,好在鐵劍沒有開口,不然要殺傷多少人。
胡金銓也覺得所有的古裝人物的頭套很假,戴上了好像多了一圈頭皮,所以要求演員都盡量用自己的頭髮再去接駁假髮,才減少這種毛病。後來邵維錦來港時,我向他說英國演員同樣戴頭套,尤其是○○七的辛康納利,簡直看不出他的禿頭,我們在英國參觀片廠時高價買了一批紗,織的很細,一針針地縫起頭髮來才較真實。
片廠中有個化粧部門,大明星都同時在裏面化粧,沒有分階級,方小姐入駐影城之後,樣樣節省,罵說化粧大盒的面紙太貴,其實當今的廁紙也一樣柔軟,下令改用。有一個意大利導演看過之後,笑說問為甚麼用大便紙來擦面,是不是演員都有一個像屁股的臉?
我在片廠中自得其樂,到了星期天高級職員都休息時也照樣去巡視一番。
記得有次打八號風球,這才是整個片廠停下來的時候,不然每天早晚都有人在拍戲。我照樣到裏面走走,看看有多大的損失,攝影棚與攝影棚之間的路上,忽然有一大片剝脫了的鐵皮飛了過來,好在我還年輕,反應快,即刻整個人趴倒在地上,才避過那塊鐵板,不然整個頭皮一定會被削去一半。
從我的辦公室到後山佈景解決問題,有一大段路,當年我買了一輛福士甲蟲車,是香港第一架自動波棍的,沒有第一波第二波到第四波,只有兩種,推前是前進,拉後是倒車,方便至極。片廠靠海,用久了死氣喉被鹽份侵蝕,穿了一個洞,開起來發出隆隆巨響,我也不去修理,噼噼啪啪地,前面的人一聽到就避開,威風得很。
片廠的後山建有多座佈景,有條巨大的橋樑,有個廟宇,還有大街小巷,經過這些佈景,再往山下走,就見到海了。平時沒有甚麼人去,因為還要爬削壁,但是日本來的燈光師們不怕辛苦,一不必拍戲時他們就會帶了潛水衣到海中撈蠑螺,生個火,在上面烤熟,反正一大群,怎麼吃也吃不完。
住在片廠中雖然離市區遙遠,但去西貢卻是很近的,我們招待外賓時常帶大家去西貢吃海鮮,當年便宜得很,一大尾本地龍蝦十多斤重也不要多少錢,其他的魚類更是便宜。
記得有次倪匡兄來片廠開會,中午帶他到西貢,他最愛吃魚,西貢甚麼魚都有,我看到有條巨大的游水墨魚,就叫大廚把牠活生生地切片來吃刺身。當年沒有多少人敢嚐生東西,周圍的食客見到倪匡兄和我把一整盤活墨魚送進口,看得目定口呆,我們兩人笑嘻嘻地把整隻墨魚吞個乾淨。
去西貢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工作煩得想辭職時,可以在岸邊僱一艘小艇,船伕划到附近的小島上,然後拿了一個鑿子跳了上去,把寄附在岩上的鬼爪螺一隻隻鑿下,好傢伙,有胖子手指那麼粗大,用海水沖個乾淨後,剝了軟皮,就那麼生吃,鮮美到極點。當今這種螺被食家們捧上天,尤其是在西班牙,簡直像魚子醬那麼貴了,我們當年當花生來送酒,一樂也。
看到影城門口的大廈荒廢了的那張照片,也想起當今的清水灣,連海水也不再清了,海洋被污染。那美好的年代,已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