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原是屬於上一個世紀的歲月,也就是說,那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個地方。在那裏,一天雖然也是二十四小時,但是太陽的腳步卻遲緩而凝重;我可以獨自蹲在屋前的水門汀地上靜看螞蟻,而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有時候只有零落的三數隻,急速地向前奔走如同玄駒,只因為天地初開,萬物的大小並無定位;有時候兩隻晶亮的黃絲蟻在陽光底下途中相遇,神色隆重地交頭接耳,片刻之間又各自上路;有時候會看到荔枝樹下的一列螞蟻,叼着飯粒或餅屑,沿着高高低低的樹根前進,如同一隊運貨的駱駝。正看得入神之際,冷不提防腳踝上一陣酸楚,那是離羣的倒霉蛋在慌亂中出此下策,結果在我的指頭下一命嗚呼。
莎劇「量罪記」裏面的依莎貝拉勸說弟弟歌魯迪奧勇敢面對死亡:「死亡的恐懼莫大於想像。被踐踏的小甲蟲,所感受到的肉身痛苦,和垂死的巨人無異。」這好像是說錯了話;勸人不要怕死,卻又偏偏強調了衆生的痛苦互相共通,並無二致。螞蟻的痛苦是否和巨人一樣,我實在無法驗證,不過小時候偶然看到有螞蟻在書桌上走過,會用食指輕輕把牠按住,又或者對牠呵一口氣,只見牠立即裝死,停在那裏不動了。我不能肯定此舉純屬本能,還是有意識的決定。不過取純粹客觀角度,也會發現螞蟻的社會結構嚴謹宏偉,螞蟻的智慧亦叫人大吃一驚。牠們除了會得耕種畜牧之外,還會奴役異族,更會得將樹脂和蟻酸混合,製成抗生素,保護幼蟲,和保持蟻穴的衞生。牠們為了生存而不惜作出種種殘酷的事情也實在和人類一般無異;在沙場上,隨時會得將敵人的頭也咬將下來。
忽然想起來這些,只因為春日驟至,前院雖無槐樹,那棵無花果樹倒也已經開滿了綠葉,而螞蟻亦在水門汀地的夾縫處壅土成封;那一列列的封垤隆起如同墓穴,看得我汗毛倒竪,而其實穴內全是蠕動忙碌的生命羣體。我心想也就由他去吧,只是後來發現書桌上竟然有一兩隻輕細的黑蟻悠然走過,這才起了恐慌:外面的天地不仁和宇宙洪荒開始湧入屋子裏面來了。再看紀錄片,知道蟻穴的結構可以作有機的繁衍,一傳十十傳百,演變得不可收拾。這一來我可要大開殺戒了也。我試過用漂白水和醋,妺妺教我在殺蟲水中混和了糖,引牠們墮入圈套。我在網上看到最有效的一招就是:滾燙的開水。我這就在樓下的廚房燒出了一壺壺的大開水,提着水壺直衝前院,往那一列列的封垤灌注進去,也顧不得裏面是否也有靈龜山和金鑾殿。或者此舉能夠超度一衆螞蟻升天,省得牠們在此塵世營營役役。那也可以說是一場造化。
無論如何,在這之後,一連三天大雨,而我書桌上暫時不再看到螞蟻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