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錢鍾書寫的詩 - 馮睎乾

89年錢鍾書寫的詩 - 馮睎乾

一生埋首故紙堆的錢鍾書先生,予人印象是罕談政治,不吃人間煙火,所以當我在1995年看到新出版的《槐聚詩存》,居然收了一首寫於1989年的〈閱世〉,實在有點意外。全詩如下:「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對症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詩不深,典故亦淺白,如「星星之火」、「對症下藥」、「推陳出新」,都是一般人熟悉的成語。首兩句寫心境,自感垂老之年,久閱世變,只能獨自哀歎。三四句涉時事,謂星火尚存,志士猶在,但「溺後之灰」,復燃又談何容易?「溺後灰」可能須要解釋一下。

據《史記韓長孺列傳》,韓長孺有次犯法繫獄,獄吏田甲侮辱他,韓說:「死灰獨不復然乎?」(死灰就不能復燃嗎?)意思是:我現在雖落難,但不能東山再起嗎?田甲答:「然即溺之。」(復燃的話,我就給它撒一泡尿)這就是「溺後灰」的典故。

錢先生判斷準確,「溺後灰」典故更用得精妙。此後三十年,為了撲滅人民對那件事的回憶,有人撒尿、撒謊、撒野,有什麼撒什麼,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第五六句是評論,說國家有病,須懂對症下藥,但怎樣才能推陳出新呢?1998年,前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李慎之寫過篇悼文〈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送別錢鍾書先生〉,說道:「我相信海內外無論什麼樣的有識之士,對中國的命運無論作什麼樣的推測與分析,也不會超出錢先生的卓見以外——『對症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

李慎之在文中還提及他初次看到這首詩的情景:「九年前(即89年)的夏天,長安街上的鮮血大概還沒有沖洗乾淨,我去看他(即錢先生),他給我看了新寫的一首七律⋯⋯我們相對黯然。」

雖然《槐聚詩存》的壓卷作,是題為91年寫的情詩〈代擬無題七首〉,但早有人考出那是數十年前舊作,決非八十老翁手筆。換言之,錢先生的絕筆,其實是首題材非常大膽的詩。楊絳是否擔心全書以之壓卷,會太敏感,所以才將〈代擬無題七首〉移植到書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