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們的眼睛。」 八十後演員、新晉導演朱鳳嫻(Judy)的父母失明,擁有一雙明眸的她成為父母的眼睛,可是廿四小時隨傳隨到,加上別人對父母的目光,令她一度難以接受家庭,更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在視障及無視障世界中徘徊,Judy把自身經歷改編成劇本,訴說內心掙扎,在創作過程中與自己坦誠相對,重新接受父母。從劇場躍進大銀幕,一直與父母同行。
失明父母誕下視力正常的女兒,女兒順理成章肩負照顧者的責任。Judy從小領着父母走路,不停描述眼前所見,讓他們了解當下環境。視障人士的好奇心及敏感度較高,一聽一嗅就能猜到周遭事物,「例如聞到蛋撻味,就會問附近是否有麵包店。」外出吃飯,Judy要為父母讀餐牌,逐一說出菜式,讓他們選擇,她亦經常陪伴父母參與視障中心的活動,從小就習慣與視障人士生活。直到小學高年級,Judy才發現父母與眾不同。當她拖着父母外出,途人總是避開,由於Judy媽媽一邊眼睛較凸,整隻眼珠呈白色,會不自覺轉動,或令人感到害怕,「乘升降機時,小朋友也會害怕地望媽媽,我就會用眼神『兇』他們。」Judy小時候一直希望父母能重拾視力,「每年生日願望是希望他們看得見,或出現奇蹟。」可惜願望從未實現,Judy亦越來越在意他人對父母的目光。有一次家長會,她要求姨婆代替出席,不想同學看到失明的媽媽,但媽媽拒絕,並開始教育她,不應因失明父母而感到恥辱。Judy的媽媽兩歲時發燒,家人誤信符水可治病,不但讓她喝符水,更用灰塗眼,因此視覺神經壞死;爸爸則在四歲時,因戰爭營養不良,發高燒致盲。「父母一直也不覺得視障是一個問題,所以他們教導我接受,因這是無法改變的。」
升中後面對新環境、新同學,Judy更想隱藏不完美的父母。曾有同學在街上巧遇她拖着父母,事後她竟訛稱做義工;當父母需要她的陪伴、幫忙時,她卻不願花時間,更認為自己只是「盲公竹」,家庭狀況無法改變,Judy只好逃避,「表面與朋友玩得瘋,但又放不低父母,一直掙扎。」反叛期的她常常夜歸、與父母爭執,甚至離家出走。原來父母也知道她的不滿,媽媽說:「感到不開心和擔心,不知她認識甚麼朋友,又怕她行差踏錯。」即使如此,父母仍常常要求Judy陪伴,望有日打破隔膜,也要她明白,當雙親需要被照顧時,她要有責任和意識照顧。
中學畢業後,Judy曾想過到外國升學,藉此拋低父母、追尋自由,最後她報讀香港演藝學院(APA)戲劇學院,成為她的人生轉捩點。主修表演的她,需研讀劇本了解角色的心路歷程,發現大多角色也有不接受的事,其後再突破、認識自己。從此恍如開竅,就嘗試接受父母。畢業後,她改編自身經歷,創作讀戲劇場的劇本《發育.不良?!》,「是哭着寫的,這些經歷收藏在內心良久,想與劇場朋友分享。」她在創作過程中抽絲剝繭,承認反叛期的錯,再重新接受父母。讀戲劇場公演後反應熱烈,她把劇本拍成「微電影」,並邀請父母演出。Judy的爸爸本就認為藝術工作難以謀生,反對她念APA,媽媽則鼓勵她追夢,所以父母答應演出,可說是為Judy打了一支強心針,令她放開手創作。微電影曾作社區放映並入圍幾個影展,但令她最開心的,是可以讓觀眾反思與家人的關係。
以創作分享自身經歷,Judy亦藉作品道出當年說不出口的心底話。微電影內其中一幕是表演畢業作品時,Judy父母戴着墨鏡坐在劇場首行,男主角在後台閉路電視看到此情境,笑說:「進了劇場也是漆黑一片,仍帶着太陽眼鏡,難道當自己是王家衛?」講者無心,聽者有意,當年Judy聽了也只是輕輕一笑,不作解釋,但內心卻十分難受,「這句說話縈繞到今時今日。」故她把這一幕放在微電影,片中女主角卻大方向男主角承認有對失明父母。
如果早點接受父母,Judy或會變得不一樣,可是她卻認為要慢慢來。「每個人的心裏也藏着難以啟齒的事,未必這麼容易跨過心理關口,有時也想推動自己早點接受,但沒辦法,這是一個過程。」這段接受父母的過程,令Judy明白與父母相處,最重要的是耐性,「他們對聲線、語氣這麼敏感,那種晦氣、說話單調,其實他們聽得出來,聽起來或會更難受。」Judy與父母的關係變好,每天也會致電媽媽,亦不時陪伴覆診、飲茶等,「我覺得已不能彌補,只是多謝他們在反叛期時的包容,以及原諒了我的壞,這些也已成過去,長大後可做的是想建立更多快樂時刻。」
一步步走來,Judy的故事終於走到大銀幕,去年拍攝自編自導電影《一路瞳行》。她形容自己出生在不完美的家庭,又非富貴人家,是「輸在起跑線」,但她想藉電影告訴觀眾,人生有很多可能性,「你仍然可以有夢想,仍可過想過的生活,怎樣也好,學懂接受自己的家庭和父母的不完美。」首次執導的電影,預計今年底上映,她笑言希望有機會帶媽媽出席頒獎禮,「她供書教學多年,又擔心我從事藝術不能謀生,希望我可以有少許成績,讓她感到安慰。」
電影不但觸及Judy反叛期的內心掙扎,以及失明父母照顧女兒的心情,亦呈現視障人士的生活,如Judy媽媽積極做義工及跑馬拉松,爸爸則如常人上班,為人按摩,她冀大眾毋須以悽慘眼光看待視障人士,對待他們如平常人即可。可惜Judy的爸爸二〇一八年返回天家,未能親眼看到電影,但爸爸在紓緩病房時卻叫Judy不用害怕,當他離開世界,在天堂重獲視力,便會一直看着她。
記者:鍾卓瑜
攝影:伍慶泉、鄭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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