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98年6月4日,全球傳媒聚焦維園,關注九七後第一場的六四悼念集會會否如期舉行。我當時剛好身在外國,第二天拿起當地報章,頭版就是維園的燭光之海。我還記得標題簡潔一句:香港記得。今年的6月4日,可預期全球傳媒將會再次來到維園,見證已持續31年的歷史會否正式告終。
在國際輿論眼中,六四維園晚會一直以來是一國兩制有否真正落實的重要指標。無論是香港人自身選擇不再參與,或政權拒絕容許繼續舉行,都會代表香港和中國大陸的關係出現根本改變。維園的燭光一旦消失,在很多人的眼中等於香港正式和中國大陸變得一樣。
回想九七前數年,在到中國大陸淘金的浪潮和一片唱好九七的輿論下,出席晚會的人數不斷下降,當時曾有不少人擔心過很快便會無疾而終。近十年隨着中港關係明顯轉壞,出席人數持續高企,不少人通過晚會表達對中港關係的不滿。來到港版國安法立法後的今天,一場遲來了24年的禁制似乎終於要來臨。考慮到中國官方現時全方位的「戰狼外交」,執政者大概也不會介意禁絕維園晚會可產生的對外影響。外國若有反彈相信已經在他們的計算之內,甚至已經不再視為成本,所以也不用避忌。
維園晚會本來已經合法存在30年了,執政者現在決意要將之終結,背後有何目的?警方和律政司聲稱是疫情考慮,任何有常理的人當然都不能相信。畢竟上周近8,000人到香港大球場觀看足球比賽也沒有問題,限聚令只是用來針對政治活動已是清楚不過。相對來說,澳門表明「結束一黨專政」等口號會「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還算是老實一點。
不過說到顛覆政權,卻和實踐有明顯差距。維園晚會已經這麼多年了,對中國政權有甚麼實際影響呢?想起來,鄧小平早在1984年談論香港前途問題時,就說過「共產黨是罵不倒的」。事實上,香港新生代也曾以「行禮如儀」來質疑維園晚會,認為活動欠缺實際意義,已經倒退成每年喊一次「我們下年維園再見」。
然而,事情有時就是這樣的弔詭:一旦被禁制了,以後恐怕真的不能在維園再見了,晚會反而變得更受關注。本來的「行禮如儀」,一下子變得很激進。它能否存在,若然消失是以怎樣的方式消失,消失後又會如何被其他方法傳承……這一系列的問題,恰恰為晚會本身賦予了新一層的意義。
維園晚會過去的意義,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守護一段過去的歷史。回顧中國近代史,從官方正史中被狠狠抹去的人為災難,為數不少。國共內戰時長春圍城餓死了數以萬計的平民百姓,現在去長春走一轉,變成「和平解放」了。大躍進之後的大饑荒死了千萬人,河南信陽還人食人,現在也沒有紀念館和國家公祭悼念。就連十年文革的教訓,也可以從個人崇拜的可怕和權力制衡的重要變成「不要談政治」和「賺錢才是最緊要」。在今天的中國要守護歷史,從來都很困難。
來到今天,除了歷史需要被守護,就連因為守護歷史而生的晚會,本身也需要被守護。經過這麼多年,晚會本身已在香港建立起另一層的本土意義:它一直象徵香港人不認命的精神。執政者恐怕也不真的相信晚會本身足以撼動政權,但是晚會象徵了世上還有一群很倔強的人,就是不喜歡跪着吃飯,拒絕「誰大誰惡誰正確」,就是覺得有些底線必須守,而這正正是執政者急於抹去的。在一個只講權力和利益的世界,任何的理想主義都是雜聲,必須鏟除。
如是者,就算維園晚會真的被迫終結,也不等於這場鬥爭就結束了。在任何可以見得到的地方,不管如何微小,繼續堅持權力不等於一切,理想仍然有價值,那兒就是維園,那兒就有燭光。執政者可以把整個銅鑼灣封起來,但它不可以把每一個人都圍起來。只要還有人拒絕追蹤叢林法則,晚會的意義已經得到傳承。換句話說,就是過去每年都在維園聽到的那句話:人心不死,燭光不滅。
梁啟智
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