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走廊,冰冷的階磚,我拄着拐杖,緩緩往下走。一步一驚心,驚心又一步。探險?尋寶?皆不是,我自個兒沉浸在兒時長大的皇都戲院裏。舊日燈火鋥亮的商場,如今烏墨翳暗,只有黯然無力的光芒來自牆邊角落,幽幽地灑在地上。「小心,地上有隙罅。」女嚮導在前頭不忘提點。老人眼壞,腳一歪,就會來個朝天翻。小心,小心,當然要小心,我還要追尋童年的夢哪!
皇都戲院原名璇宮戲院,五二年開幕那一年,我打上海南來。到埗第三天,母親帶我去璇宮看電影,默片,音樂配字幕,我還未入學,字幕與我無緣,音樂依稀記得,是那種輕輕的,柔柔的旋律,動聽得緊。璇宮老闆歐德禮,俄籍猶太人,當過股票經紀,賺得第一桶金。二十歲東來香港,做過四年電影發行後,投身電影。五一年建璇宮,翌年開幕,四歲的我成為一名觀眾。那時北角只有都城、璇宮兩家戲院,璇宮放映西洋電影,都城多以日本、國語電影為主。小孩子哪理會什麼電影,管他東洋武士、西部牛仔,砰砰鏘鏘,只要打得燦爛,拍紅手掌,大聲叫嶄。歐德禮開戲院,旨不在娛樂觀眾,而是想提高音樂藝術, 開幕不久,請來紐約大都會首席女高音海倫女士獻技,母親附庸風雅,湊熱鬧,跟一班太太聽了回來後說那個洋女人不知在唱啥,有如雌雞求鳳,笑煞父親,浪費了歐德禮的一番苦心。歐德禮漠視庶民,一意孤行,經營七年後,不敵時潮,賣盤陸海通陳家,易名皇都。陳家接手,辦了三十八年始結業。皇都也搞秀,入世得多,藝霞歌舞團一枝獨秀。方詩人賦詩云——「妙舞清歌萬事休,櫻桃纖柳水波溜,盡銷壯志是溫柔。」演出哄動香港。
陰暗的商場裏,有電影海報櫥窗,我看到了葉楓、看到了李湄,《龍翔鳳舞》裏的一場舞蹈,教我迷惘。時光荏苒,紅顏易老,歐德禮早已輪迴,皇都亦無光影。邵爵士說經營電影之道——「藝術電影勿可以亂弄,一年三十部嘛,絕對勿可以有一部藝術電影。」昨夜驚回夢,今日夢已非,皇都舊夢真可重織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