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月初由契媽傳來的:「大姑剛剛走了。」今天,則是出殯和大殮的日子。
離世的,是我非常敬愛的一位長輩,我們都稱她作「大姑」,享高壽一百有三。噩耗傳來的那個早上,我靜默良久,零星記憶忽然湧上心頭。說來有點誇張,竟然兩歲時的一些情景也歷歷在目:那一年父母因事出門,大姑就幫忙在家照顧,那時大姑不厭其煩哄勸的說話,原來一直印在腦海。
家母說我出生時,第一個把我抱上手的,就是大姑。兒時眼中的大姑,從來都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者。當然如今回想,其時她尚非常「年輕」。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家人朋友圍坐家中,就是七嘴八舌地談個不停。家中沒有玩具,大人聊天,便在旁有一句沒一句的聽進耳中。記得大概四、五歲時,一天大姑的女兒來訪,滿面甜絲絲地笑說她的男朋友一如其名「超勤」,如何超級勤力。年輕人如此與親友長輩開懷傾訴,大概不是各自「面mon度日」的今天容易得見。其女兒與男友婚後,成為了我的契媽契爺。
大姑心思細密,總是笑咪咪地把事情看在眼裏,最疼的是由小帶大的孫兒。後來,孫兒稍長,她私下申請入住安老院。申請獲批時,家人都感錯愕。但直至八、九十歲時,依然行動自如,週末不時自行搭車回家小住。每隔一段時間,她便叫孫兒幫忙打電話來多倫多,找家母天南地北談上一會,得悉家中各人安好便得心安。
幾十年下來,情誼就這樣醞釀至醇,比不少親戚遠為親和密切。2005年夏,我和家人回港短住幾星期。回程前,即興安排大姑與我們一道回加,大姑欣然起行。那時頗有一些朋友驚詫我們如此大膽,帶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家飛到地球的另一邊旅行。多倫多的兩週,時光彷彿倒流,家母與大姑又在整天聊個不停。閒時到附近公園走走、週末往景點觀光,相聚之時霎眼便過,留下值得回味的美好追憶和珍貴照片。
2019年的暑期,回港期間帶同內子和小兒到大姑居住的院舍探望。大姑在她的房間內熱情招待,一時跟小兒笑說我幼時種種,一時介紹院舍活動、鄰房院友等,思路清晰、神清氣朗,完全不似一位百歲人瑞。大姑的形象,跟兒時所見完全一樣,連聲線也如昔日般清脆洪亮,絲毫不現老化沙啞,真正的「五十年不變」。
這些年來,聽過大姑多次提及,院舍內久不久便有院友送往醫院,一去不返,看得怵目驚心。院舍內老人家不斷被死亡陰霾籠罩、每天承受着的無形壓力,可不是《桃姐》之類電影所曾刻劃。
最後一次與大姑見面,便是那天到院舍的探望。當時大姑唯一微言,是膳食比前幾年差,不是份量不夠,而是質量下降,百物騰貴下唯有每餐都是同一兩款較為下價的蔬菜。然她這樣的分析,已見其諒解之情。大姑從來寡欲知足、心素簡樸,從沒貪喫野味補身、迷信保健產品、奢望風水改運、追求添福延壽,反而逾百之齡仍然服務他人,獲頒義工獎狀。跨越一個世紀的人生,於平凡中展現出不平凡氣度,然不平凡氣度散發的不過是我們忘失了的平常心。近日於臉書上見到她出席孫兒於港大碩士畢業的照片,相中的她氣定神閒地端坐、嘴角微牽,也是其平常心的一幀剪影吧。
即使百歲人生,亦是霎眼而過,如夢幻泡影。由於與大姑感情親厚,她的安息更令已活過半生的我,省思生命如何不僅是隨着師友長輩的離去,漸於時間洪流中消散流逝,而是把經驗和體會融進下一代的生命,化作春泥以護花。記得葉漢良兄的文章提過,「世傳讀書人的福份有三幸,幼時得師長青睞,提拔,為一幸,壯年時有所作為,受同儕認可、讚賞,為二幸,晚年,能將老實的經驗授予後輩,並受愛戴,為三幸。」趁年華尚在,餘生埋首的方向,唯以圓滿第三幸為務,不以「收成期」為終點。對長輩厚愛的回報,亦莫此為甚。
蘇東坡詞:「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後,酒醒卻諮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正合此際細味。既有佳詞,且以美酒,奠祭大姑,衷心感謝,祝願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