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向都在忙於處理日常生活的事情，再加上了花粉症，簡直沒有辦法看書。這樣的態度和我年輕的時候大為相反。年輕的時候只會得看書看電影，自以為是，其實對這世界一無所知。退休之後更加全副精神投入日常生活：起居飲食，清潔衞生等細節，無微不至，並且一直還在學習照顧身邊的人。五月十日陪老伴看醫生回來，結果她在上樓梯的轉角處摔倒，花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扶起來。此事可一不可再，於是決定安裝stairlift；因這事又忙了一個星期。老伴該否接受疫苗，也花了不少時間去和她商量才作出決定。剛接到電話，說明天有人上門替老伴打疫苗第一針，感覺上事情告一段落，可以鬆口氣，遂往樓下清涼的藏書室看一陣書。現在我對這世界當然仍是一無所知，只是認同了這個道理：日常生活沒有過得妥當，看書也是白看。就像有一種人，出外光鮮亮麗，卻原來家中亂得像個垃圾崗。法國聖哲西蒙慧爾（Simone Weil 1909-1943）一次有朋友到她家中，發現室內髒亂不堪，義正辭嚴指責了她一頓，她羞愧而哭，只有分辯說因為工作實在太多，無暇兼顧；她顯然也認同朋友的見識，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精神生活忙碌而理直氣壯地忽視正常的生活操作。像現在，飯吃了，碗洗了，口漱了，茶喝過，老伴也安頓妥當在看電視劇，花粉症也忽然痊癒（多半是因為睡足了一覺），這才心安理得下樓看書；坐下來打開了有版畫插圖的Thomas Aquinas；寧靜以全新的面貌降臨，像一層透明的光環輕輕地把我籠罩其中。
「設計船艦，當以航海的需要為依歸。」「神賜的恩竉並沒有取替了人的理智。」Thomas Aquinas宗師亞理士多德，重理性，憑驗證，最玄妙的神學理論如三位一體及基督復活他亦有條不紊地一層層抽絲剝繭。不過他最終也承認：在經驗了神視之後，他的全部神學理論在相形之下也只不過是一堆乾草。Thomas Aquinas證明神的存在的五個方法很多人都熟悉，但是西蒙慧爾卻說「神是否存在」本身就問錯了問題。（西蒙慧爾宗師柏拉圖，不會喜歡Thomas Aquinas。）
但凡是存在的一切，就是存在於時空之間。書存在書房，花存在園中，人存在地球。而且一切都有時限，存在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會消失。神是靈，超然物外時空，根本無所謂存在不存在。那麼可不可以問「神是否真的？」那又牽涉到什麼是「真」。我現在活着，坐在案前，手握實體的書。這一切難題不是真的麼？但是這一刻還是會過去，亦即是說，當下的這一切還是會變化，會消失。Thomas Aquinas自己說：「完全的永生就是完全的不變：正如聖奧古斯汀所言：每一次改變都是一種死亡。」而西蒙慧爾說：「當我們死後，沒錯我們也就不再存在，但是我們會變得比在活的任何時間更為真實；存在和真實是兩件迥然不同的事情。」或許可以這樣說：神不存在（至少並不存在於這物質的時空宇宙），但是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