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兩天在網上看到一位美籍華人作家發表家庭教育偉倫:「環保在教育中變成絕對的政治正確。我這兩年慢慢將孩子的觀點糾正過來。以前,他相信老師教的全球變暖,現在,我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假說。」我立時的反應是問:「這孩子是信老師呢,還是信老爸?」內子知道後這樣回答:「那要看孩子多大,teenaged前很可能信老爸,teenaged後應該是信老師了。」這看法有道理:絕大多數兒童都視父母為知識的權威,但少年以後逐漸意識到父母在知識上的局限,加上對教育制度和知識傳遞的機制有點了解,於是便較相信老師了(當然,個別的老師說的不一定對,這裏只是用「老師」來代表有制度和系統的學校教育)。
這位作家的兒子看來只有十歲左右,恐怕還未知道自己父親在知識上的局限。哪些局限?他讀的是中文系,卻自稱「歷史學者」,更有人莫名其妙稱他為「思想家」;不過,說到「全球暖化(global warming/climate change)」這個議題,最關鍵的是他懂不懂科學——是否認識一些具體的科學研究和理論,而且了解科學是如何運作的。不需要很深入的認識和了解,有科普程度和涉獵一些主要的科學範疇便可以了。最好還讀一點科學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這位作家,我看他對科學是一竅不通的。不懂科學並非作惡,但不懂而指指點點,荼毒下一代,那就罪過罪過了。
也許有讀者會質疑我憑甚麼認為這位作家不懂科學。我的回答是:就憑他說全球暖化「只是一個假說」,已經可以斷定他不懂科學。
「假說」,英文是「hypothesis」,即教科書講的科學方法the hypothetico-deductive method的hypothetico部份,指的是為解決難題而提出的設想或建議,有「僅僅只是猜測」和「未有證據支持」的含義;著名科學哲學家Karl Popper認為科學是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假說就是一種conjecture,即猜想也。科學研究始於假說,但絕不終於假說,所以才有理論的建立以及驗證和否證的過程。此外,科學其實沒有所謂終點,而是不斷自我修正,擴闊人類的知識;現在被接受的科學理論將來很可能被更好的理論代替,但無可否認有大量證據支持,因此才值得接受。無論如何,任何人如果明白「假說」在科學裏是甚麼意思,並且對全球暖化的科學研究有點認識,都絕不會認為全球暖化「只是一個假說」。
對於全球暖化這個現象及其人為成因,由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科學界已逐漸形成共識(concensus)。科學哲學家Naomi Oreskes於2004年在科學期刊《Science》發表了一篇短文〈The Scientific Consensus on Climate Change〉,分析了1993至2003這十年間全球暖化的科學研究,結論是科學界已達成明顯的共識:全球暖化的現象是真實的,而其主要成因是人類的活動。Oreskes後來從聖地亞哥加州大學轉到哈佛大學任教,繼續這方面的研究,在2018年發表了一篇長文〈The Scientific Consensus on Climate Change: How Do We Know We’re Not Wrong?〉,大大補充了2004年那篇文章,並加入了不少科學哲學的討論(這篇好文章,我教科學哲學時用了作教材,填補一些學生的知識空缺,也算是功德一項吧)。
因此,我說上述那位作家不懂科學,可不是妄斷。其實,就算講的不是科學而是歷史,這位「歷史學者」也未必靠譜。讓我舉一個堪稱jaw-dropping的例子。去年他發表了一篇文章講述自己在美國的投票經驗,其中竟然有這麼幾句:「在美國,即便是奴隸制尚未被廢除的時代,黑奴也擁有五分之三的選舉人資格,也就是說,五個黑奴可以湊成三張選票,但五個華人的選票仍然是零。在美國歷史上有所謂的『五分之三妥協』(Three-Fifths Compromise),這是一七八七年美國南方與東北方在制憲會議中達成的協議,將奴隸實際人口乘以五分之三,以作為眾議院成員分配與稅收分配的用途。」我的天呀,他認為「黑奴也擁有五分之三的選舉人資格」、「五個黑奴可以湊成三張選票」!要多麼自以為是、多麼想當然、多麼懶於查證(上網不出一分鐘便可查到),才會有這個離譜的誤解?
這位作家的兒子現在可能仍然十分崇拜父親,信老爸不信老師,可是,如果他繼續接受學校教育,然後上大學,甚至讀上去研究院,有一天知識和學養達到一個高水平,便會看得出老爸其實沒料子。這裏有一個潛在的悲劇,未發生我已深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