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2】「噚日先有中學同學嘅媽咪打畀我,叫我小心……」
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苦笑。顛覆、取締,臨近六四32周年,支聯會再次成為焦點,有名有姓的口誅筆伐,只聞消息的吹風,恐懼,就像一場預知會來的瘟疫,蔓延香港每個角落。大抵,這陣子很多香港人都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你驚唔驚?你走唔走?「我就嚴重啲,唔係問你走唔走,係叫你走!」說完報以鄒式招牌朗笑,儘管大笑前,說起內地的維權朋友,這個科研出身、今日又是大律師的劍橋尖子,才剛抹去眼角的淚痕。
記者︰呂麗嬋
臨危受命,走到幕前,鄒幸彤說理所當然,只因曾幾何時,香港是九七後唯一能在六四點起燭光的中國領土,彌足珍貴;只因她深信黑暗未到盡頭,繼續縮只會繼續壞,再無退路。記者問已有坐監準備的她,當下最恐懼的甚麼?小妮子認真想了一陣這樣答:「係要好屈辱咁生活,成世唔可以講真說話。」不讓恐懼蔓延,拒絕遺忘,鄒幸彤說,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公眾假期的下午,約訪鄒幸彤,地點是她位於中環的律師樓。窗外陽光燦爛,偌大的辦公室水盡鵝飛,只有她一人在會議室對着電腦埋頭苦幹,身上的白色T恤,印着的是《文匯報》八九年的一篇報道,那一句「血染十里長安街」,觸目驚心,也是很多代人的夢魘。「一陣做完訪問,仲要去做街站……」說着,眼睛還是沒離開電腦屏幕。只是再忙都好,六四前的街站,她還是「老是常出現」,由銅鑼灣到旺角,拿着咪聲嘶力竭,讓市民簽署弔唁冊,預早派發白色洋燭,只因要為今年充滿變數的六四燭光集會,做好最後準備。
「仲爭取緊六四當晚喺維園集會,已通知咗警方,亦有會面,可以做嘅嘢已經做晒,佢一日未拒絕,一日都仲叫有機會。」十四名支聯會常委中八人被告,其中三人身在獄中,正、副主席李卓人和何俊仁已失去自由,鄒幸彤臨危受命權充發言人,小妮子說人手少了,但支聯會的工作並無停下來,除申請待批的遊行和燭光集會,街站和講座亦會如期舉行;六四館希望趕及月底前重開,會有全新的相展。背後仍有很多人在努力,可以做、能做的,一件都不會少。
月初,支聯會就召開六四前最後一次常委會,討論若一旦否決申請,是否繼續在維園點起燭光。「其實自上年六四拉咗人之後,差唔多每次常委會開會,都會討論呢個問題,有咩擔心有咩顧慮,大家攤出嚟傾,支聯會最好嘅地方係相對純粹嘅團體,為佢宗旨而活,並唔係有具體嘅議席要去搶,或者具體資源要去爭,只係做好五大綱領嘅事情就OK,呢樣嘢確定咗,分歧就唔會太大。」
只是在紅線不斷收緊、在參與悼念也判監的今天,寒蟬效應已出現,一條確保安全的界線可以如何訂?「如果法律清晰,合法會係一條線,但問題係法律唔清晰,講唔到合法嗰條線係可以點樣守,假如佢話維園嘅集會佢哋拒絕咗,我哋大聲疾呼話要去維園集會,就做唔到嗰件事出嚟,合法嗰條線唔係一條線,如明刀明槍禁集會,用迂迴嘅方法令呢樣嘢成真,呢樣嘢同原則底線係唔同,係行動空間嘅問題。」
在支聯會四面受敵的當下,由幕後走到幕前,臨危受命的鄒幸彤說非她所願,並非因為害怕,而是擔心太高調,或令她不能再自由往返內地,影響日後支援內地民運的工作。「等於好多人叫你唔好做呢件事,如你做嘅話,梗係有呢啲聲音,有啲可能係吹風、有啲可能係善意,但喺我心目中,只係和平集會,點解要咁驚咁緊張?」只是,恐懼就像一場預知會來的瘟疫,很多人說鄒幸彤很勇,她說只是一場誤會。
「我唔覺得自己特別勇,我只係繼續講我相信嘅嘢,同以前無分別。」她說:「喺呢個社會環境之下,屋企人同朋友都會擔心,噚日先有中學同學嘅媽咪打畀我,叫我小心啲,都係善意嘅提醒。」聽得多有無動搖?「咁又真係冇,一開始參與支聯會同支援中國民主運動嘅工作,有啲嘢係預咗……我做好多跟進異見人士良心犯嘅工作,情況差好多倍,一失蹤就失蹤,幾年唔見,受到酷刑對待,呢啲先真正得人驚,𠵱家嘅呢種吹風,只係小意思。」
沒打算移民的鄒幸彤,說話總是很直率,走進漆黑隧道,她說最黑暗的日子尚未來臨:「佢要再打壓落嚟控制個社會,其實仲有好多空間可以做,我覺得我哋係要有咁嘅心理預備,可以再黑暗,但呢個最黑暗可以係幾快,係在乎我哋有幾硬淨,有啲我哋堅持做開正常嘅嘢,應該繼續去做唔好縮,如果你覺得𠵱家最壞,已經縮到盡,期望唔會再壞落去,現實上係唔係,係會繼續壞落去。」只是最令她恐懼的,不是預期中的打壓,也不是坐監,而是「要好屈辱咁去生活」。
「唔係特別驚坐監,你見到好多例子,坐完監出嚟再做過囉,劉曉波都係咁,冇大不了,我最驚嘅反而係你要我好屈辱咁生活,成世唔可以講真說話,做啲嘢要避避忌忌,國內做律師係要宣誓效忠共產黨,我真係做唔到,驚嗰啲多過驚要坐監,最驚係要做嗰啲要跪喺度生活嘅人,呢種狀態我係好驚。」還有最害怕的,是被沒收回鄉卡,不能再返內地,做她熱愛的維權工作,與本是同根生的戰友,繼續並肩作戰。
「支援12港人,係一個最明顯嘅例子,香港人向內地人求救,佢哋會覺得香港人點都要幫,係不論代價咁幫,呢樣嘢係我哋永遠還唔到,內地維權,香港人其實好少關注,關心嘅可能來來去去都係嗰一百幾十人,但原來國內嘅朋友係會覺得:香港人係點都要幫,呢個係唔對等嘅代價……有名字嘅,我哋知道失去咗律師嘅專業資格;有啲無名嘅,都付出咗好大嘅代價……」說着,一直表現硬淨的她,流下感觸的眼淚,中港命運相連,她說,從來不單是口號。
父親是會計師、母親是職業治療師,生於自由的中產家庭,鄒幸彤中學讀傳統女子名校,成績標青,大有條件活在象牙塔。初中迷上金庸,喜歡大俠郭靖,討厭萬人迷楊過,她笑說自己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很大程度來自武俠小說,由秀麗山川到背後的歷史文化故事,對中國人的身份,她不諱言並不特別抗拒。「可能我真係一個左膠,唔覺得要用中國人香港人嘅身份去區分一個人,香港人其實一直好幸運,因為歷史嘅偶然嚟到呢片土地,既然有咁嘅自由,就有責任做多少少。」
六四那年,她四歲,媽媽懷着弟弟,取名「學希」,即「學運的希望」,單看名字,父母對鄒幸彤的期許簡單得多,就是要做一個幸福的快樂兒童,偏偏這個幸運兒,對別人的不幸特別敏感。「細個好簡單,只係知道學生追求一啲好好嘅嘢,結果政府殺咗人,只專注屠城呢件事,真係到讀大學,先開始認識背後嘅民主運動。」不同年代的人,因着不同的經歷,關注的事也會不同,鄒表示她成長中的政治啟蒙,是六四;而讓她看到堅持與希望的,是維園上的燭光。
「我長大嘅經驗係年年都去六四集會,無論行到幾遠都好,我都會認定佢,唔會忘本,正如參與過2019反修例運動嘅朋友,你唔可能將你嘅手足、你嘅朋友掟開唔理。」大抵遊子總特別思鄉,在英國留學的幾年,她無法親身到維園,就自己一個人在宿舍點起白燭,看支聯會直播燭光晚會,隔着屏幕,看到漆黑中如螢火蟲的點點燭光,就算相隔千里之外,也讓她無言落淚。「嗰時英國冇人搞六四悼念活動,我就諗不如自己搞。」
在校園播放維權紀錄片、請來王丹、魏京生主持講座,坐爆可容納幾百人的大講堂,她甚至搞搞新意思,在劍橋河放六四水燈,以新穎的形式掀起討論,正是從那時開始,零散地認識到散落四方的維權朋友,只是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由科學領域轉投人權工作的,是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那年,她仍是劍橋大學主修地球物理的研究生,正在撰寫博士論文,研究地震,同學都是全球精英。
「嗰時喺青海高原有數據收集站,對於科研嘅人來講,有好多好重要嘅data,係好珍貴嘅時刻,只因(中國政府)覺得局勢不穩,拉薩有人搞亂檔,四川又有人維權,研究立即叫停,嗰時我就覺得,喺呢個咁嘅制度下,做科研又有咩用?政治安全根本已壓倒一切。」科學救國,原來只是良好的願望,抵不過豆腐渣工程。站在十字路口,她希望從根本開始,做回人的工作,掙扎一年多,2010年,她下定決心告別劍橋,回港由零開始。「冇話可唔可惜,夠食就OK。」說時一臉理所當然。
「嗰時喺英國,同好多流亡朋友傾,但你會覺得呢啲都係二手資料,嗰時好想搵一份工係可以返內地,想實地去睇吓,你睇啲報告又好睇啲NGO(非政府機構)講嘅嘢又好,始終係人哋做嘅嘢,有冇佢哋講得咁衰?政府講嘅嘢又係咪都啱呢?想用自己隻眼去睇。」她的科學精神其實從無改變,回港後第一份工是在支聯會做時薪打雜,搬搬抬抬,擺街站黐信封派白洋燭,在六四晚會幫忙打點。
「嗰時返到嚟乜工都冇,唯一識嘅就只有支聯會,係有少少騎牛搵馬嘅心態,雖然講支聯會係牛好似好衰,不過事實真係咁……」她大笑。及後如願加入內地的勞工組織,處理大量中國勞工職業病支援:「俾人掟返大陸聽審,自己無讀過法律,好多嘢唔識」。走進不同領域,她花了另外四年,在港大讀法律,考獲大律師資格,又再一次由零開始。直至2016年才正式成為支聯會常委,她說都是因緣際會,只因傘運過後,學聯退出支聯會,年輕一代與支聯會漸行漸遠,剛好遇上改選常委會,八十後的她算是少壯派,被游說下儘管一試,大抵當年也從無想過會越走越前。
「一直嘅工作重心都喺內地,一開始唔做常委,都係因為做好多中國嘢,低調啲係比較方便……」如今由幕後走到幕前,非所願卻又是理所當然,擅長補位的她,不認為幕前比幕後風險更高,只是理性的她,不諱言有心理準備有機會入獄:「對比起2019反修例運動,嗰啲被控暴動罪、可能要坐十年廿年嘅朋友,我哋呢啲和理非,最多坐兩年,不算甚麼……」窗外陽光燦爛,性格爽朗又愛笑的鄒幸彤,拍照時一再叮囑記者不要影得她太苦。這樣直率硬淨的揚眉女子,今日的香港,還容得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