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去留問題,近日又成為茶杯裏的風波。回想八九十年代移民潮,可能因為缺少社交網絡,並沒見人爭論不休,留的人不會說移民者拋棄香港,移民者亦不會說留的人坐以待斃。當時的移民潮,儘管觸動離愁別緒,卻不涉及國仇家恨。也許是今天香港變得太劇烈,很多人接受不了現實,無論是黃是藍,想法都偏向極端;即使同是黃絲,去留想法也大相逕庭,甚至各執一詞。
去留問題我去年已寫過,道理一字咁淺:每人有不同考慮,泛論去留優劣,把自己想法強加別人身上,毫無意義。這兩天看見有移民外國的名人,竟然說「坐監係另一種逃避」,不論原意為何,措詞都極有問題。遠走他方者即使有些犧牲,也不可能跟獄中人的犧牲相提並論,莫說沒資格月旦人家「逃避」,就連自許什麼「去留肝膽兩崑崙」也該三思。
「去留肝膽兩崑崙」是譚嗣同獄中絕命詩的名句,或許也是近百年最被誤解的詩句。譚嗣同因參與戊戌維新,一八九八年被砍頭,繫獄期間在壁上題詩,最流行的版本是梁啟超《飲冰室詩話》所載的:「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頭兩句用了《後漢書》關於張儉和杜根的兩個典故,很易理解。
張儉因彈劾宦官,反被誣告結黨營私,於是倉促逃亡,「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意思是張儉在路上看到什麼人家,就進去躲避,人人敬重張儉,都不怕惹禍而收容他。杜根則上書要求鄧太后,把政權交還給漢安帝,太后大怒,命人把杜根裝入布袋擊殺,但行刑者同情他,故意輕打,使杜得免於死。
譚詩「望門」句指逃亡,「忍死」句指留一口氣,言「思」言「待」,都可理解為譚嗣同臨死勉勵出逃義士,並寄以厚望。但誰是「去」者呢?據梁啟超說,是指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傳〉也記載此詩(字眼有微不足道的差別),而前文則提及梁、譚最後一次見面,譚不願流亡,卻勸梁出走日本,說道:「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梁啟超把這句話和絕命詩置於一前一後,讀者看了,自然以為「去」是指康、梁之輩,「留」則指自己慷慨就義。今天很多人也這樣理解。
誰知事隔七十年,台灣學者黃彰健寫了篇翻案文章,指出光緒三十四年出版的小說《繡像康梁演義》,收錄了六君子之一的林旭一首詩,像極了譚的絕命詩,其中四句:「望門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後人論。」黃彰健懷疑這是譚詩原版,梁啟超所載是偽造,意圖替康有為這類流亡者臉上貼金。這個神轉折考證無疑很新奇,近年在網上不脛而走,越來越多人信以為真。但恕我不敢苟同,理由如下。
學者孔祥吉在〈譚嗣同《獄中題壁》詩刑部傳抄本之發現及其意義〉一文,引述了刑部司員唐烜的《留庵日鈔》,唐於光緒二十四年(即一八九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日記寫道: 「廿五日,晴,入署。在署聞同司朱君云:譚逆嗣同被逮後,詩云:望門投宿鄰張儉,忍死須臾待樹根。吾自橫刀仰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這是戊戌年刑部傳抄本,近乎第一手資料,非常可信,應該是譚詩原版。
這原版跟梁啟超普及版,末兩句分別不大,但首兩句意思則不同。「鄰」表示「近乎、類似」,第一句只說像張儉般倉皇逃走,沒有「思」張儉,語氣較平淡。第二句的「待樹根」乍看很費解,其實不難明白:文言「樹根」可指「樹立根本」,「樹」作動詞用,此句譯成大白話,即是:唔好死,要深耕細作,樹立深厚根基,徐圖後計。
「去留肝膽兩昆侖」,我認為「昆侖」是指譚的生死之交唐才常,根本與康有為無關。據唐才質《戊戌聞見錄》載,譚赴京前,唐才常為餞行,酒酣,譚口占一絕,有云:「三戶亡秦緣敵愾,勛成犁掃兩崑崙。」崑崙分明指唐。看到這兒,你該明白「去留」其實是取「生死」意思——如嵇康〈琴賦〉云「委性命兮任去留」——「去」不能解作「出逃」,當解「死」(譚自指),而「留」則指留下來計劃起義,「忍死」兩年後壯烈成仁的唐才常。
明乎此,就不要隨便引用「去留肝膽兩崑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