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絲媽媽心灰 回流加拿大 子堅持留港:難與手足斷捨離

黃絲媽媽心灰 回流加拿大 
子堅持留港:難與手足斷捨離

【無奈分別】去年已移居加拿大的《十年》導演歐文傑最近在facebook發表的「坐監係另一種逃避」論,再次掀起港人的去留爭辯。對於九七前已曾離港的Amanda而言,威權時代下二度移民沒有懸念。不過她的兒子選擇了香港,寧與父母分離。「我會唔會好儍仔?留低又覺得幫唔到啲咩,但至少補償緊佢哋(手足),我冇掉低佢哋,仲一齊行緊。」阿仔這樣說。

撰文:曾雪雯

將屆退休之齡的Amanda(化名)是前線手足的媽媽,也是反修例運動期間的「家長」。最近有家長被法庭判刑,運動中的前線抗爭者更陸續被送進監獄,她每天都在想:「捉個仔返加拿大。」但兒子Boris(化名)已一口拒絕,反問媽媽:「如果個個都走,咁邊個留低?」

Amanda說「返加拿大」,是因為她是九七移民潮中移居加拿大的一員,擁有加拿大國籍。90年代,香港主權移交在即,Amanda曾隨家人移民加拿大。她的父母就是為逃避中共而從大陸來港,視九七為撤離大限,「當初當買個保險,估唔到20幾年後真係會用到」。

當年晚婚的Amanda在加拿大懷上第一胎,惟孩子不幸流產。其後她再度懷孕,在丈夫與家人愛護下,高齡產婦最終順利在異國誕下兒子,夫婦二人一直視獨子為瑰寶。九七後,她和丈夫為了事業,牽着兒子的手回流香港。自此,孩子一直視香港為自己的家,也成為孩子走上前線的原因。

一家三口各司其職

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城內幾乎每周也有遊行示威。Amanda每周總有一夜等待獨子深夜報平安後,才能安心入眠。Amanda憶起那時和兒子最常對話:「成日叫佢唔好企咁前,佢話:『個個企咁後邊個企前?』」她苦笑道:「冇得阻止啦,佢咁大個人。」

Amanda自言算是溫和,但她其實一直很積極支持運動。她曾邀請家人上街,攜物資支援運動。「一家三口各有各做諗起都好好笑,各有各做,完成報平安。」運動高峯期,一家三口出門時互相道別,叮囑大家小心,然後各自出門。她先買物資,爸爸開車,穿上黑衣的兒子沒有交代去向。

有時候,Amanda會跟丈夫駕車到示威現場,接送「細路」回家。每次兩口子結伴出發前,丈夫常對Amanda笑言:「或者咁啱車中你個仔呢。」結果他們從沒遇上親生兒子,車上多是萍水相逢的小朋友。接送過程中,為保安全無人會發言,但孩子們下車前一句禮貌的「多謝auntie」,逐漸構成她對年輕抗爭者的印象。她回家後偶爾向兒子提起經歷,兒子語帶驚訝道:「嘩,你哋咁勇㗎。」

Amanda心底知道兒子走得更前,兒子雖從沒把防毒面具帶回家中,但Amanda總能從兒子身上散發的刺鼻氣味略知一二。每次為孩子洗衣服,她總默默把衣服分開清洗。然而當她晾曬衣服時,催淚彈殘留的氣味總讓她神傷。因為氣味讓她想起街頭上相擁過的陌生孩子,「我哋屋企算好,全家都係黃,有啲細路屋企爸爸媽媽唔係咁支持」,Amanda揉揉手上那被淚水沾淚的紙巾。

創傷後遺情緒失控

理大圍城之初,網民號召「各區開花」,希望能突破警方包圍理大的防線。Amanda知道兒子定必在某區前線。她就和朋友兩人送物資到油尖旺一帶,希望能支援孩子。馬路上有孩子着她們沒有防具不要走太前,她哭着抱着他們,着他們萬事小心。有蒙臉的示威者不滿,大鬧只站在路邊的人,「個個都自保,咁我哋邊會贏呀?」有人嘗試化解矛盾道:「啲師奶得個普通口罩頂唔到㗎」。

那夜兩名婦人亦過得不易,兩人後來被防暴追捕,最後只得遁入商場店舖亡命。「嗰晚腳都軟。」她在黑暗中聽着防暴的腳步聲,首次親身理解孩子日常的恐懼,「好老實講自己做唔到,去唔到咁高情操」。

去年Amanda開始與兒子討論舉家回到加拿大生活,兒子卻一口拒絕。兒子問媽媽:「你哋個個都走,咁邊個留低?」Amanda承認自己不如兒子般偉大,自己常因局勢而情緒失控,某次她看到新聞重播警員跪壓示威者頸部的短片,她忽然失控大叫。直至丈夫走入睡房制止她說:「你唔好咁啦,好得人驚呀。」她才回復理智。但她已發現自己留不下來,移民既為兒子,也是為自己。

Amanda尊重孩子留在香港的決定,但她打算先回到加拿大定居,希望能為孩子留一條後路,「當佢迫不得已要走,都仲有一條後路」。

「移民代表連根拔起」

面對媽媽陸續變賣車位等資產,把香港資產轉成現金,Boris至今仍選擇留在香港,「佢哋過去先,我自己留低生活」。90後Boris生於加拿大,但還在襁褓之年就由媽媽抱回香港。自此一家三口一直在香港生活,感情要好。選擇留港生活,代表他將與家人分隔兩地。

訪問過程中,Boris常說自己好運。其一是自己剛好擁有加拿大國籍,其二是一家三口政治立場一致。反修例運動期間,他仍能在渾身散發催淚彈氣味時回家,「聽過好多屋企人係藍,俾人趕出去」。他從沒與母親討論運動經歷,但這次重提近兩年前往事時他說:「老實講前又唔係好前,前面個啲後少少」。他記得自己最驚險的一次,是從相距不足一米的防暴手中逃脫。正因為這些經歷,他擔心媽媽那時任「家長車」、送物資的行為,「講真佢一個女人仔,平時淨係熟返工放工條路」。

曾有說「家黃萬事興」,如今黃絲家庭如他們卻將因移民而分離,「因為呢個政府令人民之間多咗幾多磨擦」。Boris記得家人去年開始討論移民加拿大,起初他曾敷衍家人,直至父母追問,他開始認真與父母討論去留。他曾質問父母,「點解要走?你對呢個地方冇感情咩?」

對Amanda而言,再度移民不過是回去曾經生活多年的加拿大,但對Boris而言,移民是連根拔起,移居到那個維基百科上陌生的楓葉國,兩者連繫就只有手上的加國護照。他說,「我唔係喺香港土生,但喺度長大,人生所有時間都住喺度」,移民代表拋低香港的親屬、伴侶、朋友以及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一切,「有好多重視嘅人仲喺香港,斷捨離唔到」。

保留身份堅持「一齊行」

Boris身邊朋友,許多都是生於九七後,沒有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無法即時移民離港。「窮又唔係窮,未必有專業,要投資移民又唔係有能力即刻走」,他覺得移民就是拋棄這一批香港人,「留喺度嘅人好似變晒condom咁」。

無法捨棄香港的朋友是Boris留在香港的主因,「留喺度又好似俾人強姦,但走唔到嘅人又點?其實好矛盾」。 在去留掙扎之間,他偶爾會因為連登討論區的「主去派」網民言論而灰心,質疑自己會否是唯一一個決定同行而留低的「儍仔」。他曾到法院接送獲釋的被捕者回家。「我會唔會好儍仔?留低又覺得幫唔到啲咩,但至少補償緊佢哋,我冇掉低佢哋,仲一齊行緊。」

有種說法,移民才能保留香港人身份。身為回流在港長大的加籍港人,Boris不敢苟同,尤其移民到加國的港人二代往往自我認同為加拿大人。坊間有說只要香港人在那裏,那裏就是香港,他則認為,小朋友成長期間較少時間留在家中,他們會與成長環境融合,對異國產生歸屬感,形成身份認同。Boris以自己的成長經歷來解釋,若當年父母沒有回流,他亦只會在家中與父母說廣東話,但不會認為自己是香港人。

言談間,Boris有時也顯得迷惘,但每當談及留下的人,那年夏天在街頭奔跑的身影彷彿再一次在他身上活過來。去留一念間,Boris知道留下來不會即時改變大環境,「或者好老土咁講,唔係見到希望先堅持,係堅持先見到希望」。

■Boris雖擁有加籍身份,但無法割捨深植於香港的根。

■2019年11月理大被包圍之際,Amanda曾送物資支援抗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