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大文豪歌德在他的《意大利遊記》裏面敘述自己在1786年11月28日前往西斯汀聖堂,為了近距離欣賞米開蘭基羅的天花板壁畫「創世紀」,不惜站在狹窄擠迫而又危險的長廊上面仰視。他在12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在目前我被米開蘭基羅深深吸引,對大自然完全失去了興趣,因為我不能夠像他那樣透過天才的眼睛去看大自然。如果有辦法將這些形象牢牢的印在記憶中就好了!無論如何,我會將許多模仿原作的版畫和素描帶回去慢慢欣賞。隨後我又去看拉菲爾的涼廊壁畫,卻完全無法入目。這話我簡直不敢說。米開蘭基羅的氣勢叫我眼界大開,以至不能再去欣賞拉菲爾那精巧的設計;至於他的聖經故事,雖然美麗,卻無法和米開蘭基羅相提並論。不過,第一印象往往太過主觀和不可靠;如果我能夠將米開蘭基羅的氣魄和拉菲爾的巧緻在事後作一客觀的詳細的比較,那可真是太美妙了。」
在這資訊和視頻爆炸的年代,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和想像歌德的感嘆。印刷術將世界各地的名畫雕刻從它們固定的環境中釋放出來;羅浮宮的維納斯和聖彼德大教堂的哀悼基督,如今不但化成明信片飛往天涯海角,更能在一彈指間以視頻出現。只可惜複製品始終無法追蹤原作的神韻:我們只會說郎世寧的馬太過工筆濃彩,但是看到過原畫的人說眼前的馬簡直就是活的,彷彿隨時就怒目翻鬃,蹄踏飛燕。那些希臘雕像,脫離了神殿,和現場的氛圍,也就魅力大減,正如缺乏了鑽石襯托的翡翠。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歌星,如果我們偶然在咖啡室遇上了,往往會認不出來。撕去了那一層神秘的面紗,好像是若有所失,但是可以有更深入的瞭解作為另一種補償。
電影又比較好一點。我望着案頭上剛剛收到的藍光影碟,包括《The Private Lives of Elizabeth and Essex》(1939年,港譯《江山美人》),和 Criterion版本的侯孝賢的《海上花》,都是全新的復修版本。如今影碟的質素日益改進,許多七八十年前的老電影,都藉此而有了新生命,在影痴的眼前展現。我們如今倘若不能對這些電影作更深入的了解,那只是因為懶惰而已。像《江山美人》的女主角比提戴維斯當年並不喜歡愛路扶連扮演Essex,意屬羅蘭士奧利花。可是在許多年之後,愛路扶連早已化作塵土,她重看《江山美人》,才驚覺愛路芙連原來是多麼的精彩。
沒錯,從前知道有戲院重映《蕩母痴兒》,不惜穿山過海,務必得看。又往往望穿秋水,期待英瑪褒曼的《處女泉》或《第七封印》,上戲院如上禮拜堂。如今那份興奮和虔誠或許不再,私人電影圖書館的架上井井有條排列的奧福斯和威爾斯,都畧帶沉悶地坐在那裏。但是我依舊替它們撣灰塵,保光澤。旁的不論,昨天我趁換床單被套的時候,竟然也津津有味地重溫了《幻想曲》裏面的一段《胡桃夾子》;裏面的中國冬菇舞和阿拉伯魚舞所散發的魔幻魅力,不減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