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比約定時間早到,經理人說「黑妹」還在做訪問,着我在外頭稍等。葉姵延出道17年多,我想,這該是她接受過的第百多二百個訪問了,以前大家聚焦於她的奮鬥與固執,生涯走到尾聲,是非成敗轉頭空,今日我們來談她藏在倔強下的心結。場上的結縈繞多年,她難作了斷;但場外的結,她一手拆開,在陽光底下坦然無懼走出暗櫃,誠實面向大眾,宣告「真係可以做自己,唔使再擔驚受怕」。
記者/攝影:洪量丰
訪問葉姵延,不可不提2006年多哈亞運。那年19歲的她爆大冷擊敗世界1姐張寧,最終殺入決賽屈居隊友王晨摘銀,在電視螢幕上的黑妹滿場飛撲、動輒扣殺,教港人拍爛手掌,當日一戰成名,黑妹引以為傲,「港隊女單包辦1、2,你話未來要締造一樣嘅成績真係冇乜可能發生,嗰時我純綷打得一場得一場,冇諗過可以去到邊。」
從多哈航向未知,轉眼就是15年,友人聽說我要採訪黑妹,疑惑問道「乜佢仲打緊咩」?對,33歲的她依舊在,「打咗17年波,有人問我係咪仲比賽緊都正常嘅,因為大家細細個都知我邊個。」一代又一代的隊友來了又去,亞運奪獎時部份現役隊友隨時只是牙牙學語,她說雖無代溝,但不諱言感覺年長,「𠵱家年紀大咗,有啲新入隊嘅可能係00後,就會覺得自己年紀同佢哋相差好遠,好似覺得自己好老。」拳怕少壯,東京奧運她無望參與,明言退役之期將至,「早排係李嘉文(划艇運動員)喺體院嘅最後一日,佢仲比我早入體院,成18、19年,人生有幾多個十年?我哋差唔多喺運動員圈打滾咗20年,你問佢會唔會唔捨得,我哋都有討論,佢都唔捨得,但都係要面對。」
不捨,其實亦是不甘。雖然黑妹自2008年起3戰奧運,亞運曾奪銀銅,世界排名又曾升上第八,但她自覺成就絕對不僅於此,慨嘆年少無知埋下了生涯心結,至今她依然為當刻的決定耿耿於懷,「我接受唔到,但冇辦法點都逼住接受。」
2008年,她挾亞運銀牌餘勇戰北京奧運,她賽前說過「最想在北京奧運中打一場好難忘的比賽」。結果開口中,她首圈不敵英國球手,提早執包袱離場,京奧只得一仗果然難忘,成為她最傷痛的往事,「我一輸咗就已經唔想打,喺場館內已經話要退,當時接受唔到,練返又點呢,才叔(時任港隊總教練陳智才)話唔好諗咁多,放吓假先。」回首當年,京奧前夕她為求進步,以為減肥萬能,幾個月內體重由2006亞運時的61公斤驟降至50公斤,「呢件事影響我一世,以前我打法似男人,殺球好重,速度好快,我想逼自己練得更好更勁,但我好努力練波時心肺好辛苦,好喘氣,我諗有咩方法冇咁辛苦呢?當時有隊友打單打,教練成日話佢慢要減肥,我就諗會唔會我又減就會快啲呢?當時我身體比較重, 細個又唔識又唔問人,走去同佢一直減。」
練習本來極刻苦,她又故意節食,體重迅速下滑,豈料弄巧成拙,體力漸降,連教練亦察覺不妥,「後來開始唔對路,教練都問發生咩事?瘦咗咁多咁誇張,自己都覺得有問題喇,人又易攰,打波又無力。」然而重新增磅後,她指青春期鍛煉的肌肉已流失,一切已回不去,「好似冇之前咁有力,速度冇咁快,已經返唔到轉頭,就算好過瘦嘅時候,都只係得6、7成功力。我到呢一刻都冇辦法忘記,呢個係好難過嘅心結,我諗過如果唔係呢件事,會唔會攞到奧運金牌?或者世界冠軍?當時覺得自己有呢個能力, 如果照樣訓練、聽啲意見,可能唔會貿貿然走去減磅,真係好大嘅遺憾,我冇諗過會練唔返。」
即使後來她於東亞運摘金,倫敦奧運又回勇殺入八強,她自道「性格唔輸得」,時常若有所思,假設未有減磅的結局,「有時發夢,坐喺屋企都成日諗如果唔係呢件事,我可以走到邊度?帶住多哈嘅身體去比賽係咪可以更加好?冇喇,冇辦法返去。」說着說着,她突然感嘆:「以前我有講過減肥,但都冇講得咁deep(深入),今次都係第一次,可能有啲人覺得係笑柄,所以我唔係好敢講,唉,冇所謂啦,都差唔多退役,收埋都冇用,只會變成永遠嘅遺憾。」黑妹現時兼任青年軍教練,前人的遺憾,也可化作春泥警惕後輩,「我以前又冇深究營養,體院家陣當然着重啲,當年靠自己,都唔知啱定唔啱,只係諗有咩可以令自己更好。」
林中分兩徑,她既往左行,右路風光或更勝一籌或幽暗晦暝,結果如何無人知曉。以前黑妹的心理質素常被詬病,順境衝動求勝心切,逆境硬頸易發脾氣,自困亂局致敗,里約奧運前她再萌退意,最後痛定思痛改變打法,學習戒躁,「雖然入唔到奧運,或者冇喺大賽攞到咩成績,但我喺過程中係開心嘅,我睇到自己有進步,打法上更穩定清晰,控制到自己嘅脾氣,當然知道有時都控制唔到啦,但會冷靜啲,打落冇咁急進,就算最後輸咗比賽,不過我付出嘅係有突破同成果。」歲月磨去她的稜角,但身體亦同步被歲月磨蝕,又是假如,假如早幾年學懂沉着應戰?「錯過咗就係錯過咗,時間唔會倒流,但至少我有嘗試過,我冇放棄到。」當屆奧運最後一仗她穿上白衣,寓意如一張白紙重新出發,問她五年過後是否仍是白紙?「如講退役後就係嘅,但羽毛球係彩虹嚟,運動生涯好多高低起跌,千變萬化,呢條路嘅付出好值得。」
彩虹給她的意義,當然不止於此。
今年1月黑妹於社交網絡上載與女友合照,公開同性戀身份,報道一出,各界好友紛送上祝福。
沉澱數月再談出櫃事,黑妹喉頭吞嚥,雙掌合攏,十指微扣,「一開始其實冇話特別想公開,ig啲posts(帖文)都係食飯慶祝,冇帶出咩訊息,我冇諗過報紙會出,又有咁多電視台會報,因為只係想交代畀朋友知,突然變咗焦點,有啲意外。」傳媒本質總是八卦,以前時有訪問問及黑妹感情事,她每每以「順其自然」輕輕帶過,直至幾年前她終遇上另一個她,然而重重顧慮下,關係在壓抑下開始,在壓抑下告終,「我係驚,初時喺體壇我有啲成績,成日俾人認到,出街要簽名影相,當時另一半屋企人唔知亦都唔贊成,大家都因為呢樣嘢要避忌,出街唔敢太親密,更加唔想公開,始終太多顧慮,嗰幾年都有因為呢啲嘢拗撬,例如點解出街唔似情侶,要好似朋友咁?」
黑妹在羽毛球場上無所畏懼勇往直前,內心的事叫她惴惴不安,「一嚟唔想屋企人知,所以收埋, 主要係我冇勇氣,驚人哋啲閒言閒語,以前好在意人哋睇法,所以唔敢講出嚟。」她多番考慮想要向父母坦白性向,但兩老卻快她一步偶然知悉其事,既然心頭最大障礙已掃除,黑妹已不介意公開於眾,「屋企人都知啦,人哋知驚咩呢?」然而知道與認同卻是兩碼子的事,「佢哋唔接受,唔係好贊成,阿爸阿媽比較傳統,覺得件事唔合法,唔應該喺我身上發生。」黑妹指雙方各有立場,一時難以說服,「當刻有嘈交,佢哋唔接受,想改變我,覺得我要行條『啱』嘅路,我已經話係冇得改變,佢哋覺得你唔試又點知呢?」民風未易,雖然互有不解,但黑妹明白父母自有其難處,「佢哋要面對親朋戚友,公開咗(性取向)、睇到新聞,人哋就會問,到時要佢哋幫我解釋,但佢哋點幫我呢?佢哋自己都接受唔到,點講呢?」
血濃於水,也許時間可以改變父母看法,但此刻她終摘下面具,告別偷偷摸摸的日子,光明正大拍拖,又不時於ig打卡放閃,「呢件事都開心嘅,起碼可以做返自己,以前收埋太耐,又避忌又驚,𠵱家唔使擔驚受怕。我好開心公開咗有好多朋友支持,有團體又想我幫手,我希望我行頭可以鼓勵到好多人。」
以前黑妹受訪常引歌詞自喻打氣,就如其「出櫃宣言」中所寫道,「黑妹依然係黑妹,我依然係我。」過去歡呼聲有幾多?悲哭聲又有幾多?願你歷盡風波以後,能夠昂然面對世界的一切,全心保存真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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