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參觀畫家的工作室,我例必欣賞他們的調色板,發覺它比某些畫家的作品甚至本尊更有趣。調色板是畫家將顏料轉化為作品的暫居站,暮暮朝朝遺留下來的痕迹,是其畫風的總和甚至性格的延續,或規距、或隨意、或瘋狂、或寂寥……
2007年開始,德國攝影師Matthias Schaller進行了一個名為「大師作」(The Masterpiece)的攝影計劃,走遍歐美各地替70位歷史留名畫家的調色板留倩影,拍了逾200幅相片。畢加索、梵高、馬蒂斯、Edgar Degas、Marc Chagall等,縱橫交錯的調色板風格各異,看到大師的靈魂,也微觀呈現歷史的厚重感,解密過程攝影師拋下一句:「調色板是畫家及其繪畫技巧的間接自畫像。」(the palette is an indirect portrait of the painter and of his painting technique.)
忘記是在法國哪一個美術館,看過陪伴莫奈一生的,除了畫筆、煙斗,就是他的調色板。就算晚年患白內障,莫奈的作品和一生都是彩色沒有黑色的,他的調色板亦然。所以1926年莫奈的葬禮上,他好友Clemenceau見莫奈的棺木上蓋上黑布,立刻驚叫:「不,不能用黑色!」最後從莫奈家取來一塊鮮色印花布換上。
近期,接觸得最多的藝術家,是用油畫繪盡NBA球星的鄭加維(Roy Cheng)。因為看了感動決定在大業及拍片推廣他的新書《球魂不滅》,更多時間與他相處、聊天,並在畫室發現了他的調色板。它原本是一塊透明的膠板,精鍊而留在上面的都是日積月累的創作痕迹,基本上沒有一處是有空的。「我覺得反轉它更美。」Roy反手把調色板掉轉,別有洞天,我看到更美更像一幅溫柔抽象畫的作品。
藝術創作不就是一種「反轉」的顛覆行為?
啟發自《孤星淚》的法國大革命經典畫作《自由領導人民》,其創作者Eugène Delacroix的調色板規矩到像是印刷出來的顏料色辦;點彩畫派始創人 Georges Seurat的調色板真如強迫症患者的工具;吳冠中從不拘泥於工具、儀式,他的調色板信手拈來,從顏色分佈能感受到他個性的大鳴大放。Roy的調色板卻有點夢幻,有點浪漫,看到令人心花怒放。
事實上,他的故事也的確帶點夢幻。沒有接受過專業藝術訓練的素人Roy,既是NBA狂迷又是畫癡,但因生活逼人而放棄了畫畫。六年前他毅然辭去正職,執起畫筆,把兩樣興趣結合,用油畫繪出過百位NBA球星:叼着雪茄的Michael Jordan、英年早逝的Kobe Bryant、低頭憤慨的Derrick Rose、眼神如鷹的一代「教皇」Jerry Sloan、不時忘我喪叫的「戰神」Allen Iverson,他用畫筆繪出了眾星誌,也是球場以外的熱血世界。
一代一代的NBA球星、教官在燃燒青春,完成夢想;Roy繪下他們追夢的過程,同時實現自己的理想,兩批各自奮鬥的人,在平行時空交集出一種相知相識的關係。「誰說打籃球本身不是藝術呢?」他畫熱血沸騰的球場、畫球星的招牌動作、畫輸波時的落寞與憤慨、畫贏波時的亢奮,一切一切他看在眼內的所謂NBA精神──體育精神。
我欣賞了良久Roy的夢幻調色板,他卻在無聊轉籃球。那刻,我想起筆名仙道彬的運動作者在他的書序言記下:「要在香港追夢,就如射一個數十呎高的籃框,在別人眼中愚不可及,只有沉醉其中才明白夢想的價值。」
我手上一塊調色板很輕,卻負荷着夢想的重量。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