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最最徬徨當兒,伸手援我的有兩個人,一是黃俊東,二便是剛逝去的詩人戴天。俊東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七五年甫自東京歸,便薦我為《明月》翻譯日本學者文章,承胡菊人抬愛,悉數發表,略有收入,杯水車薪,難餬一家之口。俊東問我可有興趣到「文化.生活」社幫忙?當然樂意,便帶我去見戴天,胖胖矮矮的中年人,臉上掛着孩子氣的笑容,那副圓框眼鏡教他看起來,有點兒像金庸筆下的周伯通,滑稽、親和。打量了我一眼,「啊」的一聲:「你就是沈西城,寫日本文化的!」告訴他只是搬字過紙,文章內容跟我無涉。他對我翻譯的司馬遼太郎《漫步街道》最感興趣,說寫出了東洋的恬靜和禪意。大抵俊東已跟他說過我的來意,爽快地伸出雙手歡迎我的到來。我在「文化.生活」社的工作只在星期六早上,跟戴天等三人開會,商議出版計劃,其餘五天躭在「歐美出版社」,專責送書到港九各大書店,月薪六百元,總算有了安穩收入。
俊東常誇戴天「別看他整天喜哈大笑,玩世不恭,肚皮裏的學問真不少,英、法文好,中文也不賴,台灣現代文學,他是其中一個創辦人。」一聽,肅然起敬,六十年代末,我跟也斯出版了《四季》旬刊,推介歐美文學,肇因便是受到現代文學的影響。我喜歡七等生、白先勇,兩位作家的作品,成為我的精神讀物。白先勇文字古氣盎然,韻味委婉,承接《紅樓》餘緒;七等生文字奇拔,幽幽森森,酷似日本芥川龍之介。戴天精詩擅文,我不懂詩,刋於《信報》的《鑿空談》,卻是每日拜讀,也教我模仿了好一段日子。回說出版社,一共四人,戴天任社長,不管事,主要推介稿件,由俊東一手編輯;翁靈文則負責宣傳,我嘛,敲鑼打鼓,跑龍套。四個人的「文化.生活」社最大的成績,就是出版了張愛玲的《張看》。出版社經營一段短日子後,壽終正寢,我只好做回送書員。董橋素喜戴天文章,頌之曰——「星期天寫迎來送往酒緣口福的日誌尤其傳為佳話。」待人至誠的戴天,一生嗜吃,此刻在天堂,也許已大快朵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