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詩人戴天談不上認識，僅於不同場合有過數面之緣。最後一次見他，雖行動不便，惟風采依然。他三月時曾一度病危，至四月下旬出院。原以為大步檻過，想不到轉眼便聞噩耗。期間因各種因緣湊合，稍盡綿力幫忙處理他的藏書。據說其他作家贈與戴天的簽名書籍，已捐贈中文大學圖書館。餘下二十來箱書，包括一些畫冊、法譯《金瓶梅》等，則獲戴天首肯，捐予多倫多的圖書館。然而，向大學圖書館捐錢容易、捐書甚難，早幾年我為其中一位恩師安排把他地庫的幾萬藏書送贈圖書館時，便處處碰壁，除劍橋與哈佛兩家大學接受其中的萬餘冊外，尚餘的藏書仍堆疊如一座座小山丘。這次就戴天的藏書跟多倫多大學兩所中文圖書館聯繫，卻適值多市封城，大學校園也不開放，捐書事宜還需待解封後與圖書館長再作商討。
有關戴天的軼事、其詩作的氣象，同文已多有提及。近日為準備捐書之事翻閱資料時，讀到一篇四年前的專訪，當中戴天提到「這些年的中國內地，動不動就說什麼超前，什麼先進，這並非宣揚文化的正途，也許我們該張揚的是我們珍貴的唐詩宋詞」，而且「內地風氣如此，環環相扣，香港也改進不了什麼」。對於所謂中國文化的精神出路，戴天不予樂觀。他提到的文化氣候，四年後已是另一天地，變得更為浮淺、民粹。
數年前收到愛國人士傳來的一段湖北宣傳片，據說「驚艷世界」、令不少國人感動淚下。我對此「視頻」的印象，卻厭其數字多多，例如生產的光纖能容納多少億人同時通話、發射過多少枚衛星、建橋軍團在各國建造過幾多百座大橋、高鐵行駛的速度如何驚人、世界五百強企業中有多少落戶湖北之類，沸沸揚揚，表達的訊息就是戴天提到的「什麼超前、什麼先進」。我建議愛國人士一看身處的多倫多宣傳片，裏面沒有亢奮的旁白、沒有硬塞進觀眾腦袋的驚人數字，精選的片段除偶爾略過的地標建築外，便是公園內觀賞櫻花的特寫、沙灘上年輕人歡聚燒烤、地鐵月台上的踱步、城市街道間的穿梭、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的剪影、NBA球賽的瞬間，還有水族館、水上滑浪、各式餐飲、不同族裔等等，展現的是「生活」。兩者取態南轅北轍，何者喧鬧浮誇、何者怡然自得，一目了然。
戴天的箴言雋語，也令我聯想到近日發生的兩宗新聞：一者，是母親節當天，有食客在酒樓為爭檯而大打出手，既有扯髮爆碗、也有以茶壺奮力當頭猛扑，粗口橫飛，坐上的小孩則嚇至呆若木雞。影片於社交平台上瘋傳，馬上見有留言大罵黃屍狗在私了、黑暴影響深遠云云。結果，發生激戰的地點，是東莞。二者，是警務處高級助理處長兼國安處處長蔡展鵬光顧「骨場」，須休假接受調查。從這兩段新聞，我看不出絲毫愛國者引以為傲的中國文化精神、謙沖儒雅品質。也許，需要教育的不是如何厲害的國情，而是以「珍貴的唐詩宋詞」中薰陶喧鬧不堪的心性。
有這樣的新聞，自然有馬上撲出來擔當護法的精英棟樑，解說警察掃黃時竟然發現這位任重道遠的卓越香港警察，事態比過馬路衝紅燈更輕微，又說只形同光顧無牌酒家，甚或牽涉「外國勢力」云云。至於酒樓的爭檯大戰，亦有人執說是在香港發生。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其實都抱同一心理狀態，堅信「擁護祖國者，人格不會有任何瑕疵」。但如果被影到母親節在酒樓開戰的、光顧骨場的，是來自另一陣營，護短者是否仍持同一姿態？
由此引申，便是國家一切規劃，不會有任何缺點。甚至新冠疫苗，全世界也只有中國製造的安全可靠、滅活疫苗才是王道。輝瑞初推出時，見有面癱個案，便有群組立時大加揶揄鞭撻。結果，香港推行接種疫苗後，截至五月初，29宗面癱個案，科興獨佔22，而接種疫苗後死亡的23人之中，打科興的佔其19。中國疾控中心的主任，去年還振振有詞批評西方研發的mRNA疫苗背後有安全問題；最近，同一位主任則承認中國現有新冠疫苗保護率不高，而中國研發的mRNA疫苗已開始第三期臨床實驗。政治先行的代價，往往就是跟車太貼。當然，也有識時務者一面歌頌滅活疫苗、一面靜悄悄去打mRNA疫苗的。
前天，加拿大兩個省份宣布停打牛津疫苗，原因是注射疫苗後出現的血栓個案比預期為高。可是，為什麼沒見到有英國人呼天搶地哭訴加拿大歧視牛津疫苗、批評媒體抹黑、感覺這是有辱國體的決定？任何事情都掛上民族尊嚴，正是「動不動就說什麼超前，什麼先進」這類大外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