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香港之光」、2017年亞洲最佳女主廚May Chow有個廚藝了得的媽媽,早在她得獎後的訪問讀過無數次:May在童年時,常常蹭在媽媽身邊跟她一起做菜,她在媽媽的愛和美食的滋養中長大。當天最微不足道的日常,卻是一種潛移默化,在她的心裏埋下了一顆愛上烹飪的種子。
所謂廚藝了得這回事,坦白說每個人標準不一,我們對媽媽所做的菜總有某個程度的情意結,會有感情分,所以當我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媽媽做菜怎麼怎麼厲害,心懷敬意之餘,只是平常心。
大約一年多前吧,在May的餐廳Happy Paradise吃到「May媽辣椒醬」,材料很簡單:蒜頭、豆豉、辣椒,卻非常好吃,蒜頭的香氣作主導,豆豉味緊隨在後,辣椒的爆發力在後頭,濃馥豐腴、舌面被撞擊出一片淋漓斑斕的滋味。豆豉蒜蓉辣椒醬只是尋常小物,很多家庭都有自家配方,偏偏May媽這一款足以讓人吃過不忘,屢屢翻尋味。我覺得是蒜頭、豆豉和辣椒的比例都捉得對,蒜頭給予飽滿濃郁的香氣,豆豉的鹹香味輔助蒜頭香的同時提供自然的鹹鮮味,辣味在這兩者踏實的基礎上釋放勁道,變得很有厚度很飽滿。在這之前,試過不同品牌的同類型產品,不是覺得豆豉少了些,就是覺得蒜頭多了些,May媽這款的比例和炒製最深得我心。我和幾個朋友試過以後,打後都是幾罐幾罐那樣入貨,成為家中常備的醬料。用來拌麵一流,作為蘸醬有畫龍點睛的效果,用來蒸排骨亦很到位。喔,記得要加幾塊豆卜跟排骨一起蒸,豆卜吸收肉味、醬料精華後,最美味!
儘管這「May媽辣椒醬」在坊間一致好評,我仍對May媽的廚藝不以為意,覺得對烹飪稍有鑽研的家庭主婦一定不難做到——這是事實,但不是事實的全部。事實的全部是:May媽除了把日常的小味道做得出色,還有能力駕馭大菜。
日前吃了May媽做的上海菜家宴,十幾道菜她一手包辦。同行的好友Johannes邊吃邊說:「好久沒吃過這種味道了!May媽做的菜,十足十我小時候跟爺爺去他上海朋友家作客,他們家廚子燒的菜的味道!」高級寧波菜食府「甬府」的總經理俞瓊是座上客,她一吃May媽的葱油海蜇,叫出來:「我媽最喜歡給我做葱油海蜇,May媽做的這個,就是我媽做給我吃的味道!」俞瓊是寧波人,因為來香港開店,又碰上疫情,已經一年多沒回寧波見家人了,一道葱油海蜇,她的鄉愁被勾起的當下,同時得到了撫慰,人生滋味比食味複雜,很多時候就是無從說起的百感交集。我的童年記憶和味蕾鄉愁都沒有上海菜的片身隻影,我想起的是台北「三分俗氣」老闆娘曹太的手勢——江南菜的婉約、柔厚、雅意,經曹太的手,溫婉地傳遞,May媽的菜,正正有這股調性。
「這可不是一般厲害的家庭主婦呀,沒有底氣,做不出味道的氣質。若然純粹是巧手的媽媽菜,不一定帶有氣質。我媽做菜也拿手,但我不覺得她的菜有氣質。」吃了這一頓May媽家宴,一大堆心裏的自我對話。味道的氣質,是很難言明的一回事,不是說你用了甚麼名貴食器就能塑造出來,也不一定是你有多少年廚藝經驗就能累積。
讀過亦舒說的一句話嗎?「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麼書、去過什麼地方、有多少件衣裳、買過什麼珠寶,因為她沒有自卑感。」May媽的菜似乎可以套這句話來解釋,她把自己的本事視作平常得不得了,因為不自覺厲害,自然沒有低調或高調這碼子事,一切只是日常。她偶爾配合May出鏡一起接受訪問,純粹為了支持女兒。或許可以這麼說吧?當一個人值得擁有光環而不需要光環的時候,便有了氣質。於是我好奇,May媽的故事是怎樣的呢?
原來她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May媽的名字叫傅文彥,父母都是寧波人但老早遷居上海,她在上海出生。年過60的May媽,說起父母,一臉亮光、忍不住甜笑,仍帶有少女的憨真,單憑表情,以為她說初戀情人。「在我之前,媽媽已經生了兩個哥哥,所以我是第一個女兒,爸媽開心得不得了。我的嬰兒床,是爸爸特地從法國訂回上海的。」如此珍而重之,難怪她提起父母那麼甜蜜!一個自小被爸媽珍惜寵愛的女兒,一輩子都有少女的情懷。「我的爸爸,也就是May的外公,他在交通大學畢業,畢業後在洋行當會計師。我記得媽媽講過,那個年代,親戚家的收入是一個月五、六十元,已足夠一家幾口的伙食、開銷。爸爸的月薪是750元,是普通人家的十幾倍!」May媽憶述,小時後家裏有四個傭人,兄弟姐妹穿的大衣統統由父親在法國訂回來,蓋的是絲棉被,生活環境富裕。對於吃的講究,自然不在話下。「我們家的傭人雖多,但掌廚的一定是我媽媽,因為只有她能掌握到爸爸的口味、做到他的要求。」
May媽說,當時的寧波較窮,所以寧波菜都偏鹹,不講究精細感,只求重口味吃起來飽足,而父親則是要求母親調整家中寧波菜的口味,不可太油或太鹹,對於講求「濃油赤醬」的上海菜菜式亦一視同仁,味道不能過重,調味要輕巧、細緻。「父親對母親的教誨是,如果食材好,就讓食材發揮它的功能,原汁原味,不要用調味搶去它的風采。」如今看來,這要求不但很有自己的主張,更是走在時代的尖端啊!現在所有的高級中菜,不就是在走這個方向嗎?May的外公,60年前就這麼吃了。
「寧波人愛吃羹,不愛喝湯,所以我家裏常煮羹,各式各樣的羹。爸爸最愛吃的是夜開花鱔糊羹。」May媽見我沒聽過夜開花,怕我把它跟廣東人常吃的夜香花搞錯,特地用上海話教我:「夜開花,叫做Yeh-Keh-Ho,是瓜類,味道很甜……」(待續)
撰文:謝嫣薇(Agnes Chee)
食評人、飲食旅遊專欄作家,作品散見於中港台星馬主要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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