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佔領立法會》和《理大圍城》這兩部已不可能在香港公映的紀錄片,身為專業人士的「和理非」中年大叔阿明說:「那天我就在立法會外圍,坦白說,頭腦是有點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該做什麼,該去哪裏。有一刻就想跟大隊入立法會。但身邊有些後生仔制止我,還跟我說:『阿叔你冷靜啲,咪入去呀!入咗去留低手指紋,你就好大鑊㗎啦。』」
2019年7月1日「煲底」外,原來有年輕人呼籲中年人「冷靜啲」,這是紀錄片沒拍下,卻絕對值得讓世人知道的一幕。張愛玲說:「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現實參差對照,真相錯綜複雜,凡人掌握不了無盡細節,理解不到上帝邏輯,本來就喜歡削足適履,把現實簡化濃縮,甚至於扭曲至可解的程度,而別有用心的政權,更視真相為不可防控的怪獸,必圖閹之而後快。
是的,儘管基本法第34條確實信誓旦旦白紙黑字說,「香港居民有進行學術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但《佔領立法會》和《理大圍城》這兩齣僅僅旨在保存運動事實——包括不利於抗爭者形象的事實——的紀錄片,卻因為某些眾所周知而不能宣講的原因,平白無辜在香港成了所謂「禁片」。近日我有機會看到這兩套傳說中的電影,有幾點感想觀察務必一記。
電影當然是沉重的,從黑洋紫荊旗幟在風中飄揚的第一個鏡頭開始,就預感接下來的兩小時,我將再次目擊香港的彌留之際。抗爭者氣沖沖的怒罵議員、跪地教徒的苦口婆心、女社工對警察的唐僧式勸告、立法會議事廳中央的高官「靈堂照」、校園內「I go to school by blood」的紅色塗鴉⋯⋯許多令觀眾久久不能忘懷的片段,去年郭梓祺在專欄文章〈那道低清黑旗〉已寫了。但有一幕郭梓祺沒提。
鏡頭拍着立法會外兩三個示威者,在黑壓壓的圍觀者凝視下,來來回回推動鐵籠車撞玻璃,這畫面本身已有西西弗斯推巨石的荒誕。然而最觸動我的,是現場有一位沒入鏡的女子,明知徒勞無功也在不停呼喊「冷靜,冷靜」、「咁做係冇用㗎」、「香港人,克制」,這種跟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畫外音,配上衝擊玻璃的凌厲影像,自然營造出怪異兼反諷的聲畫分離效果,恐怕最高明的編劇也難以想到。此一幕的確非常精神分裂,但也非常反映「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的現實。
《佔領立法會》與《理大圍城》不是文宣,製作人只從極其有限的角度,嘗試紀錄現實冰山一角。視角受限不是問題,只要是忠於真實,自能給觀眾帶來深刻的啟發,不管站在哪個政治立場。我特別欣賞製作人沒刻意剪掉抗爭者負面片段,例如「手足」間粗口橫飛的爭執、「勇武派」的怯弱一面——這些讓黃絲「洩氣」的片段,藍絲大可用來冷嘲熱諷。兩齣紀錄片原無禁映必要,只是今天「廢物」當道,連大方讓公眾討論的勇氣也沒有,才需要訴諸禁映的下策。可見霸道者必然理屈。
除了阿明,我還訪問了兩個同看電影的朋友。廿五歲的小光像阿明一樣,當日身處外圍,沒勇氣入立法會,但一直留守外面,也講不出是為了什麼。中年女士阿英則說:「事隔兩年重看,覺得很多抗爭者的確沒計劃,行動邏輯也站不住腳。現場永遠情緒主導,所有人被最激動的兩三個牽着走,捲進漩渦之後,就只能各安天命。」
我說:「捲進漩渦的不單是片中人,其實是香港每個人。抗爭者的確不理智,畢竟年輕,血氣方剛。但最不理智的一群人,根本沒被攝入鏡頭。政府領導人當時在說什麼、做什麼呢?相信比抗爭者更癲。立法會的玻璃,你以為真是被鐵籠車撞爆?更需要負責的,不是站在玻璃後袖手旁觀數小時的警察,以及他們的上級,與上級的上級嗎?」
小光若有所思,最後說:不管從前做對抑或做錯,能夠記住歷史就是好事,因為過去的錯誤,也能變成未來的指引。對,記憶就是力量,越多人記住、談論,就是越大的力量。除了作賊心虛的人,誰害怕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