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台媽念亡母:我們一樣為追尋好生活出走

移台媽念亡母:我們一樣為追尋好生活出走

昨日跟丈夫說起:這個母親節呀,我第一年跟他一樣,是沒媽的孩子。

母親去年在香港久病離世,正是我們帶着孩子舉家移居台灣後幾個月的事。那時,社運餘溫加上疫情反覆,兵荒馬亂,所有傷懷都錯落在兩地時空之間,彷彿無法落腳。一年以後,在彼邦添了些新體會,竟才幽幽地想到,她和我,也是移民,也都是母親。

我媽生於內地一條漁村,是家中長女和第三個孩子。她肖虎,從小不讓鬚眉,渴望跟哥哥們一起到私塾讀書,卻被困在「大家姐」的女兒身,要留家看顧弟妹。60年代,內地生活荒謬又艱苦,香港是不少人的夢寐以求,包括她的兩個哥哥。然而,臨近出發,大哥突然改變主意,空下來的位子,我媽一鼓作氣佔上去。

那個異鄉城市充滿陌生的話語,全部在少女的理解之外。但她決心要過好日子,天天看電視學廣東話,竟也漸漸愛上任劍輝和白雪仙,又上縫紉班,把一雙織魚網的巧手,訓練得在衣車的梭子和壓布腳間游刃有餘。幾年後,她也當上母親了。

我媽離開的家鄉叫潮州,她女兒的家鄉叫香港,至於孫兒視何處為家,她看不到了,她的女兒也不知曉。我已無法問她:一對子女不會說潮州話可有遺憾?動盪十年回不了鄉送別亡父,不能同哭到底有多痛?

後來她每次探親返港,嗓子都會破掉,是話兒積存太久一下子衝破喉頭割出的新傷嗎?多年後,不再是漁村女兒的中年婦人送別親母,呆在長長的殯葬隊伍中一路上山,聽哭喪女代哭,可會驀然發現身是客?

當自己也成為移民母親後,再觀照我媽,竟萌生一種相憐。然而,我們兩代移民母親之間,既是兩回事,卻又不是兩回事。

我常常想像,她在夜裏縱身一躍上船那刻,連粗壯的辮子也為眼前的歷險而興奮抖動。然而,當她的女兒決定留在台灣的當兒,卻有滿懷的不甘不捨。我們一樣為追尋好生活出走,她的好是不憂柴米豐衣足食,我的好是跟孩子一起活得有尊嚴有自由,不必委曲人性。

終其一生,我媽把潮州人身份留在某些特定圈子裏,沒旨望子女傳承──「傳承」二字,大概從沒編進她的個人字典。至於此刻隔岸觀火的我,天天告別香港的一個舊模樣,卻把手中的小塊家鄉越抓越緊。據說每個離開了的人,都會分到專屬自己的那塊;我暗暗盼望孩子也一起抓住它,同時祈求,它不會成為小小生命裏太沉重的負擔。

對我來說,當一個移民母親,就是與孩子一起,摸索出一個能下錨的位置,既不忘初心,也不脫離腳下現實,並且參與經營身邊的美好。

其實媽媽說不清該如何走好每一步。但媽媽的媽媽、孩子的外婆,曾經用生命示範縱身一躍的勇氣,然後努力活好,把其他留給生命自行啓示。

時勢很壞,分享早兩天看《人類大命運》讀到安慰的一句──

「我們都覺得自己所處的現實是理所當然的,認為這一切誠屬自然,無可避免,也無法改變。但我們忘了世界是由一連串的意外事件所創造,而歷史不僅塑造了我們的科技、政治和社會,也塑造了我們的思想、恐懼和夢想。『過去』從祖先的墳墓裏伸出冰冷的手,掐住我們的頸子,要我們只能看向某個未來的方向。我們從出生那一刻就能感受到這股力量,於是以為這就是自然,以為這是我們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也就是很少嘗試掙脫,很少想像自己還有其他未來。 」

也藉此文,感謝家母當年相信還有另一種未來,讓女兒有機會見證最美好的香港。

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