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誌●纏綿病榻倍思親

詠物誌●纏綿病榻倍思親

著名時裝設計師鄧達智對天津鴨梨又愛又恨。某個周末,我倆身處屏山他跟母親生前共住的圍村村屋聊天。鄧達智端起咖啡,抬眼望向窗外的樹影婆娑,午後的陽光正迎進來,他想起了母親,腦海反射殘影就是鴨梨。

鄧達智回憶,14歲初中的他已長得跟父親一樣六呎高。「在班中我是高人一等,甚至比老師還高,但心智仍然是小朋友,呢件事好肉酸、好尷尬。」長高的過程例必發燒,燒到神志不清、噩夢縈繞;乍醒,就會見到下班後趕回家的母親坐在床邊靜心守顧,小心翼翼的把梨皮削去,切成小粒用牙籤剔起餵食替他降溫。

「那個時代,天津鴨梨運來香港需時,到埗後個椗已有點發霉溢出怪味,我好憎那陣味,但由於媽媽親手餵我,所以總會乖乖把梨吃光。」鄧達智苦笑道。

去年鄧達智疫下「中招」入院,接受藥物注射,副作用反應奇大,十數小時連串發高燒發冷虛脫難耐,在病榻中他竟頻頻暗呢喃:「阿媽、阿媽……」明知母親已不在,活了六十多年,危難中他仍記掛床前慈母的容顏與溫度,如果可以,鑽進母親溫柔的子宮比住皇宮更舒適安全。

鄧達智的fashion sense絕對來自父親,作為地主仔,父親最嚮往生活物質享受,而鄧達智14歲的生日禮物,就是父親英遊買回來的Burberry外套。至於待人處世,他卻深受母親的影響。

「母親是個樸實但獨立自主的鄉村婦女,喜歡行山,見到野花會試味,摘啲葉來做香料,所以我對野外植物好熟。」鄧達智的祖父、父親都營商,在他年幼時家族不少農務經營都落在母親單肩上。中三那年,家族與務農從此畫上句號,母親轉而在爺爺當董事長的學校做合作社小生意。

翻出西裝校褸 憶起母親教導

「母親是個很獨立的人,絕不等老公支配,加上我有細媽,她想更獨立有所為。但始終是傳統的時代,父親不想她拋頭露面在外頭工作,於是就在爺爺的學校做小生意。」自由戀愛下父親竟納妾,弄得鄧媽媽一生都放不下心頭怨憤。

參觀了鄧達智放滿書和雜誌的睡房,他偶爾翻幾頁書。之後他徐徐地打開衣櫃,毫不費勁就拿出了一件灰色西裝褸,很明顯,那是一套男裝校服的西裝褸,就是14歲懵懂的他所穿的第一套西裝褸。

「每次見到這校褸就想到母親教我燙衫。好細個母親不只教我們燙衣服,還教我們修補破爛了的服飾,而且傳女更特別傳男;媽媽還督促我們洗『白飯魚』(白布鞋的俗稱)後必須要塗上白油,不能馬虎。」

患癌再中肺炎 感受死神威嚇

2012年,鄧媽媽安詳往生,鄧達智卻差點踏進鬼門關。他做過的頸椎手術,經歷生死攸關;再發現患大腸癌治癒休養生息;接着又中了Covid-19。他早就感到病魔和死神的威嚇,父母、二姊均患有癌症,而三姊當年更因胃癌未滿40歲便離開人世。「我當時連遺囑都立好,我擔心若我先走媽媽點算?已經有兩個姐姐走咗,我唔希望我比媽媽先走。」

端詳這件校服,如見母親。鄧達智記起兒時的陽光、鴨梨的味道、記起她的含辛茹苦、她的獨立自主與堅持。母親離世,鄧達智冇喊,反而葬禮前一天,他踩單車經過外公條村,想起媽媽終於淚崩。

保存近半世紀的校服猶在,雖膊上有小破洞、散發中古的味道。這校服就是鄧達智的童年、他的時代。母親不在了,舊衣尚存,那個懵懂的14歲小鮮肉呢?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