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輕女記者,從大學到今天,不時聽她到修道院短住幾天,跟修女訴說心裏疑惑及秘密。周末,她完成修院冥想日子,又來探我,從孤島到老村海邊。
甚麼人會想做修女、尼姑?我想過,但身邊的人聽了總會笑着扮制止。紅塵中出家,過程一定是個矛盾。在戲曲、戲劇裏,尼姑與修女,往往從絕望中走到希望。唐滌生《帝女花》一度避世做尼姑的長平公主,最好看的男女之情不在〈庵遇〉,而是〈上表〉的前文後理。心愛的男人,為了國家大事,約你仰藥飲砒霜?會寫詩的公主,筆力斤量不在言情,而是描述國難。怎樣跟一個奪去自己家園的新主人陳情?上表的重點,是講條件。
皇帝女最叻不是唔憂嫁,而是看通倫理天道,所以,長平一開始就選婿艱難,懂得吟詩作對是基本,有才情又有人格才重要。戲碼上,公主父死國破家亡,而最最傷心,是還俗那刻,又被心愛的人出賣,以為駙馬周世顯賣「女」求榮,魚目混珍珠,氣得拿着銀簪一步一步走下樓台,還呸他一下,甚至想自刺雙目,怪自己有眼無珠無品味。當得知一切原委後,死還是不死?這一回,長平公主的人物性格,沒有to be or not to be的煩惱,寫劇情的唐滌生,表述導演意志,抽象氣節,與理想陳述,多於西方探索人性內心掙扎。
《帝女花》的大時代吸引。新朝、舊朝裏的人如何過渡?收買人心,你肯賣幾多錢?像梁醒波、林家聲演的周鍾、周寶倫父子,本想替公主駙馬牽線到新朝,收買遺民,同時自己也撈個俸祿。所以,大時代之中,總是有兩種人。先不說好人或是壞人,但總有堅持與不堅持的人。公主與駙馬肯在清廷圓婚,主要條件是要釋放在囚弟弟,留一個寄望。大明氣數已盡,花燭斷腸枉留名,而人,最重要處理眼前的事,「先安泉台父,後釋在囚人」,這就是長平上奏的條件,也是前朝公主家與國的尊嚴。
白雪仙演長平,是命中的藝術。她入乾清宮之時最後兩句說白:「怕到乾清尋血跡,風雨經年尚帶黃」。烈女公主敢犯龍顏,這才是皇族跟皇族的氣派。三百遺臣大場面,她又笑又喊,笑緊都可以喊,她的機智,在於明白能翻弄人心之時,才能講條件。結果,清帝就順她意,把十二歲太子釋放,姐弟未及重逢,又要分離,長平唱道:「弟郎你投懷莫聚倫常愛,且去杭州會福王。自有香魂一縷暗追隨,你在離懷莫向宮庭望。」這就是生命的矛盾與希望。縱然未有贏,但先不要輸。
為甚麼說風雨經年尚帶黃?這年頭,要講清講楚。請教專門研究唐滌生作品的陳守仁教授,他說,「帶黃」,指乾清宮血迹清洗後,一年風雨,仍留黃色。教授現正在中文大學文化管理課教「粵劇與香港文化」。
長平世顯仰藥保留節義,也就是保存自己的文明價值觀,是很戲劇化的昇華,但不是沒有出現過的。幾多土著被入侵時,跳萬丈崖自盡,類似歷史,在以色列、南美洲旅遊時,都聽過。古巴土人送我代表幸運的黃色及啡色貝殼,我還留在家裏飾櫃。回說戲中遺臣賣主求榮夢碎,有一種忠誠的,總是無癮地辭官歸故里,這是現實的預言。公主駙馬天宮快樂過神仙,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也是道德理想。
「只是,邊個肯去死呢?」老朋友插嘴。故事講到這裏,當然不能投射到現實。正如明朝也沒有BNO或其他,寫戲曲是無法有去國移民這條橋的。只是,描述遺民的希望與生存,旨在反映大時代的人性。是選擇,是好惡,不盡是對錯。
所以,等一個人,等一個國家,要有理由。有時,不怕等下去沒結果,只怕,等出另一個真相。我問剛結婚不久的長毛梁國雄太太陳寶瑩,跟長毛共處一室,朝夕相對,其實是怎麼樣的?「不就是一個看電視,一個自己做自己嘢囉。」她認識長毛數十年,直至某一次,在高處望下去,看見正在說話的長毛,突然發現,怎麼這個男人,跟自己很像樣,「從鼻子以上,都很似。」
找到相似的人,很快又分開了。等得獄中相見,又沒有相視,這就是捉迷藏的人生。陳寶瑩有次去探長毛,一直望着手上寫好重要事項的那張紙,一條一條讀出來,至她讀完了,才發覺十五分鐘已到,沒看過長毛一眼,就要離開。走時,她看着那塊迷離的砂面玻璃,有點懷疑,「我曾經想過,這是不是長毛呢?還是他們換了一個假的長毛給我。」
你知道長毛的溫柔是甚麼?別人去探長毛之時,鐵漢託人對陳寶瑩傳話,她覆述:「佢叫我晚上睡覺之時,記得要開燈。」
他留下漫漫長夜一盞房燈,要她在愛人光明心意中安睡。因為,怕黑的不再是她,而是不在她身邊的那個在囚的人,怕她半夜醒來,走下原屬兩人的那張床,怕她萬一在漆黑中跌倒,那才是兩個人生命不能承受的煎熬。暴烈與溫柔,長毛,本來就活得像個詩人。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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