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時任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宣佈一系列活化工廈措施,聲稱配合經濟及社會發展需要,讓工業式微下大量空置及老化的工廠大廈得以善用。12年下來,很多工廈變成高級商廈,租金升了幾倍,使用者卻被迫離開。
音樂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過去10年四度被逼遷,沒法在工廈申請娛樂牌是原罪,每次被放蛇後都衍生工廈政策嚴重落後的討論。各區工廈文化大不同,藝術家卻面對着同一窘局,哪怕多番抗爭,最終只能無奈離開。有工廈政策倡議者更身陷囹圄,一度燃起的曙光再度熄滅,工廈藝術家只好繼續摸黑前行。
記者:梁嘉麗
雖然Hidden Agenda已遷出觀塘幾年,負責人許仲和(阿和)每次回到這區,依然百感交集。回到當年常到的茶餐廳,他說要讓記者感受茶記內那片濕滑的地板、無法散去的煙味,怎料事與願違,茶餐廳近年竟重新裝修了,變得燈火通明地板亦潔淨亮麗,一切已成追憶。
對阿和來說,2009年第一代HA落戶工廈,是一個「避風塘」,租金平、自由度高,最重要是晚上工廠區杳無人迹,音樂會聲浪、開場前散場後亦不會騷擾民居。當年1,700呎的空間只租7,000多元,玩音樂做創意,不需要宏偉的建設,只需要一個空間。一年後,業主賣盤,HA便搬到牛頭角的廠廈。
天色漸暗,觀塘工廠區的窄巷中,有人從貨車卸下鼓和樂器,阿和跟對方打了聲招呼,多走幾步又碰到某獨立樂隊。區內的音樂生態,始於十多年前,而HA的一再搬遷,亦見證着此處的興衰。第二代HA卻只有一年壽命,就收到地政總署的警告信,再次被迫撤離。
香港一直缺乏展覽及表演場地,尤其是可容納數百人的中型場,工廈本是理想地點,卻因地契列明不能用作「非工業用途」,所以經歷四代的HA一直無法申請《公眾娛樂場所牌照》,在黑與白之間遊走,有着隨時被捕和被逼遷的心理準備,就是工廈藝術家的常態。
藝術的發酵,在於無為而治,他說工廈的藝術生態在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各自有自己band房,得閒去吓其他人度玩,又或者去海濱坐吓,打個電話就出嚟」,2009年還是一個會打電話的年代。「我係真心鍾意工廠區」,他呷一口檸檬茶,說着。
他那張跪在地上、被警員和入境處人員包圍的相片,讓人深刻。他記得第四代HA,前後被五個政府部門「招呼」,先是食環「放蛇」,後來是入境署,還有地政、消防和警員。那天音樂會上請來了TTNG等外國樂隊,HA被指涉嫌聘請「非法勞工」,警員到來把阿和帶回警署,甫上警車便被警員毆打,「搞show都打?犯嘅係入境條例喎,又關警察事?」阿和憶述,當時執行行動的警員報復心很重,但身體上的傷害,怎也及不上別人對家人的傷害。
「令我同太太關係變得好差,近乎決裂。」時為2017年,他和家人的個人資料被起底放上網,「搞show啫,又無殺人又無傷害其他人,請外國樂隊嚟做show,有咩可以令你咁追擊我?」家中地址、電話都被起底,太太剛生了小孩,產後情緒波動又忙於照顧小孩,還要承受這種無形的壓力。在工廈辦live house,代價大至影響家人,最終他還是決定離開工廈,第四代HA宣告結束,第五代在油塘的場地申請到娛樂牌,又是後話。
輾轉八年,阿和最大感受,還是政府的工廈政策,也許所有工廈使用者,甚至去音樂會的觀眾,也希望工廠有終能「攞正牌」的一天,但這個希望,在「活化工廈」政策下,更覺渺茫。回到第一代HA的街道上,看着那幢光鮮的商業大廈,他仰望着,從前那幢廠廈縱然殘舊,但也算是有機之物,現在冰冷的玻璃外牆上,掛着招租的大廣告,「喺金錢嘅世界,無權就要有錢,但我兩樣都無」。
他覺得關於工廈的條例早已過時,「次次講工廈條例,政府就hang機,佢哋心知工廈搞藝術係好適合,但啲條例又配合唔到」。2012年的「起動九龍東」計劃,有人接觸他,「叫我執咗HA,話可以喺天橋底搞show,件事唔應該係咁囉!」要為「打造九龍東商貿區」塗脂抹粉,他覺得自己完全無法辦得到,哪怕是一再被票控、逼遷。
政府「釋出善意」,阿和卻一再失笑,「全部嘢要經政府手,先算合情合理?活化工廈令租金貴晒,又無租金管制」。十多年過去,不合時宜的條例依舊存在,他覺得政府從來也不明白工廈藝術家,給予小恩小惠,就覺得別人一定要接受,「藝術要發酵出嚟,先有驚喜」。
觀塘海濱橋底下的音樂表演, 早在「起動九龍東」以前已存在,這樣的一個表演場地與工廈內的live house,是兩個不同卻又能共生的場地。梁穎禮是這些「遊擊show」的搞手之一,更是第一代工廈使用者。20年前,他和朋友在廠廈天台租了單位夾band,500呎租金只需1,800元,「咁平有咁大空間,平到難以置信」。
觀塘工廠區由十室九空變成藝術社區,最輝煌時代,由他們一手建立,「連結好多藝術家同音樂人,成為社區網絡,嗰時隨便走入一間茶記都會見到artists」。由無到有,醞釀十多年,直至「活化工廈」計劃上場,租金上揚他們只能離場。當時他的樂隊「意色樓」在工廈錄碟,又做「FM101」電台,幾條街內就有刺青店、排舞室、藝文工作室等,他形容當時的觀塘藝術社區已發展得很完整。
2012年「起動九龍東」的開幕禮,請來了主流音樂隊表演,這個他們每年也搞游擊show的空間,頓成政府規劃場地,工廈band仔卻成功集體杯葛罷演,令活動取消,當天還拉起寫着「我哋有分數 唔洗你規劃 觀塘天橋底 空地最好使」的橫額。「游擊show係一個街坊聚會,體現工廈鄰里嘅合作精神,每人出一啲架生,一齊落街玩」,他覺得這種有機的聚合,是觀塘工廈生態重要的一環,「大家一齊睇show、吹水,完全民間規劃,唔使政府插手」。
工廈區「被活化」響起警號,梁穎禮的社會運動背景讓他很早已感到不妥,參與過天星皇后保育、反高鐵等社會運動,他對公共空間、規劃、保育的議題很敏感,亦比一般人更有意識,儼如打了一個底,當所謂的活化真的來臨,他毫不猶豫連結區內其他音樂人和藝術家,「如果工廈變成商廈,租一定會貴,band仔唔會再有空間」。
那個時候,他辦了不少導賞團,讓公眾了解工廈藝術家生態,又在電台節目講解保育和城市發展的論述,工廠區不算大,但不同的文化單位和空間互為影響和扣連,幾年之間形成一個藝文地圖,完全是一種「有機演變」,是使用者規劃出來的,「無論政府點做都好,都扮唔到出嚟」。有機的藝術生態,是無法以規劃或政策做出來的,他覺得,工廠區的藝文圈,就如野草,有空間就能生長,空降的規劃,只會扼殺創意。
工廈藝文圈為活化工廈政策起了一個名字:「文創推土機」,今天這台推土機依然繼續暴力地前進,從前的band房可以看見維港,現在只見商業大廈。2014年,梁穎禮最終因為負擔不到昂貴的租金而搬離,當年一起建立工廈藝術群的音樂家和藝術家,亦已各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