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堅應未想過名字會出現在體育版,他自幼一袖懸空,寧在人群當個不起眼的路人甲,也生怕成為眾人焦點,中學畢業後無所事事打機度日,「我覺得自己好似都係咁㗎喇」。猶幸保齡球一記接一記敲穿他築於內心的圍牆,如今他披上港隊戰衣站在球道緊盯目標,單臂摔出保齡球,球瓶應聲逐個跌落,砰嘭作響,生命就在那清脆聲中蛻變過來。
記者:洪量丰
攝影:翁志偉
訪問周培堅後整理錄音,最常聽見卻是一個「冇」字,「冇目標」、「冇諗過」。「冇」乃「有」的相反,後者本義右手持肉,手中有物曰「有」,然而周培堅先天沒右臂,失去了兩劃,26歲的他曾瑟縮於「冇」字的框框中,「以前都係讀正常中小學,睇見同學個個正正常常,我自己又少咗隻手,諗法可能有啲唔一樣,有時覺得自己比唔上人。」生來異於常人,他只渴望能泯於眾生,「我偏向安靜,唔會話太突出,我冇咗隻手本來就已經突出喇,都係收埋自己,唔係話經常出外,因為手嘅緣故會比較內向。」他自道無心向學,中學畢業後賦閒在家,每周幾日兼職過日晨,其他日子留家打機消磨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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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堅者,培養堅毅,父母無時無刻耳語他「你得㗎!你得㗎!」,但單臂或多或少為他人生設限,起碼當全職運動員是遙不可及的志願。16歲時有次與朋友踢足球,一次碰撞失平衡,落地竟突然暈倒,「可能唔夠人哋撞,跌一跌真係暈咗,嗰時朋友都好驚,好彩有個朋友係聖約翰救傷隊隊員,佢將我搬開好快就醒返,跌之前都唔記得做咩,醒返已經喺張凳上面。」足球多身體碰撞,周培堅難與別人較量,轉戰個人運動以策安全,初中時他跟隨同學打保齡球,無師自通偶爾打球,但中學生囊澀缺財,他遂當兼職員工賺外快,畢業後也長留球館任職,「自己知自己工種有限,冇打波咪一個禮拜返球場3、4日兼職做收銀,我一嚟唔敢搵工,二嚟又冇乜點試。」
青春十八二十大好年華,他倒流於得過且過的沉悶生活,「我覺得自己好似都係咁㗎喇,冇話諗之後嘅嘢。」或許命運使然,本來他甘於平凡當個球館職員,但正因於球館工作,卻讓他遇上改變人生的伯樂,「初頭打波係跟同學當娛樂咁玩,去到後期大概20歲左右,喺保齡球場剛好見到教練Ming sir(梁悅明),之後慢慢重拾保齡球,後來入埋港隊。」加入港隊的經歷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在Ming Sir口中故事卻充滿起承轉合,「有次我喺球場教小朋友班嘅時候,阿堅喺度做兼職,我見到佢好明顯有手嘅問題,肯定適合我哋殘疾保齡球隊。」
Ming sir指現代醫學昌明,先天殘障者減少,而且礙於社會目光,不少殘疾人士性格較內斂,鮮會主動參與運動,「好多時候,社會對一般殘疾人士嘅角度,都覺得佢哋有所唔同,佢哋為咗保護自己都會內斂啲或者低調啲。」Ming sir坦言初邀阿堅入隊時甚至從未見他落場打球,「佢純粹就係一個兼職員工,冇諗過佢運動細胞咁好。」古有三顧草蘆,Ming Sir形容當時連續數月「不厭其煩」多番邀阿堅入隊不果,有次入夜瞥見阿堅下班後獨自練習,發覺他非泛泛之輩,即場說服他入隊,「佢原來打得有板有眼,完全有潛質打保齡球,咁佢更加走唔甩啦,俾我捉到正,佢避唔到就應承入隊試試。」
同在保齡球場,本來庸碌過日子的周培堅眼光開拓至筆直的球道,油道反光,映出截然不同的未來。自2017年加入港隊起,周培堅有機會到各地參賽,2018年有份出征雅加達亞殘運,前年更於泰國賽事包攬個人賽、雙人賽及全能賽冠軍,他指身在球場,不知不覺隱去內向舊我,「自己係一個冇自信嘅人,唔太擅於表現自己,反而去到打波嘅時候,會覺得因為呢個係我擅長範疇,所以我應該畀更多信心自己表現一吓。」他笑言聚會時談及近況,全職運動員的身份讓朋友吃驚,「平時同朋友出去食飯,大家八卦問我做緊咩,我話『冇,做運動員囉。』佢哋會話『做運動員咁勁?』」
先天殘障不會改變,但與其隱蔽於安舒區,心底自絕於人,倒不如從其他角度和心態視之,當初的缺陷反成就另一路向。以前周培堅自覺獨臂能力不及別人,但現時他單手揮出15磅的硬球後仍能企穩已極考協調,於此限制下更要準確出球撞跌10個球瓶,難度更高,周的隊友兼宿舍室友張凱童表示縱然他只得單手,但生活起居無異常人,力量更勝人一籌,「我覺得佢身體雖然有殘疾,但對生活冇咩影響,佢core(核心肌群)仲好過我哋,手嘅力量都可能大過我哋,打波要掌握嘅技術都好似比我更快掌握到。」保齡球比賽千變萬化,於重重壓力下稍微失手,一子錯打亂氣勢時斷送勝局。周培堅成長歷盡挑戰,家人從小鼓勵他「就算得一隻手係比人差,都唔好咁易就放棄」,「有時打得差,都會不斷提醒自己唔可以再向呢方面諗,因為保齡球比賽好多時都係打六局,唔好因為一局失誤完全放棄。」周培堅說。
前年他於新加坡比賽時,前所未有轟出單局300分滿分,教練Ming sir大讚其心理質素,「佢連訓練都未試過滿分,喺一個比賽受到咁多壓力,有發揮之餘又攞滿分,我喺佢身上睇到心底出嚟嘅喜悅,我好驚喜。」
過去一年受疫情影響,體院封館多時,街外保齡球場又長期關閉,周培堅訓練不時停頓,他指困於家中「睇書追劇打機」,但此堅已非彼堅,跟以往百無聊賴的日子相比,心懷保齡球夢的他不願裹足不前,時刻訓練體能保持狀態,「做體能時我會諗點樣更進一步,令其他人覺得就算冇咗一隻手都唔一定打得差,我都可以打得比健全人士好。」展望未來,他日日苦練冀於殘疾人世錦賽摘下獎牌,「呢個世錦賽係第一屆搞,所以希望喺第一屆攞到牌。」「有」與「冇」只兩劃之差,周培堅先天落於後者,但人在球場抬望眼,看看頭上的計分牌,「有」的美夢其實一路都在,只是上天換個形式,讓阿堅以一個接一個象徵打出滿分的交叉去填滿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