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梳妝桌子的世代 - 陶傑

沒有梳妝桌子的世代 - 陶傑

香港地產霸權,很多人要住劏房。說起地方狹小,很少人用女性的角度來說明。

譬如很久以前,女人住的房間,叫做閨房,必定有一張梳妝桌子。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沒有一張梳妝桌子,何來如此戲劇空間。「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沒有一張桌子坐下來,又如何照鏡看得仔細。還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這個景裏也有一張在鏡頭外面的梳妝桌子。

港女上班時在地鐵和巴士車廂裏補妝,一看就知道雖或有男友,唯尚未置業。港太在米芝蓮餐廳裏補妝,還看一身珠寶Chanel行當,就知道日子過得寬裕悠閑,又是另一種Mood。

而不論港女港媽,都喜歡結伴三兩一齊去洗手間,在大鏡子面前補妝,一面補評在餐廳裏不便開口的某人長短。然後整理好手袋衣衫再結伴出來,再面對大家討厭的那個人,桌子旁邊重新坐下,沒事人一般。

女人的化妝是出場,補妝是過場,strictly都應該在後台完成。被香港的昂貴地產尺金寸土地通通逼到了前台,在「人生如戲」這樣的context裏,是一大掃興事。

雖然看「帝女花」,若讓戲迷開演前半小時可獲准進入化妝間看看任白怎樣化妝,最後任劍輝端詳鏡子,對白雪仙喊一聲:且慢——再為她輕輕補半筆唇絳。這樣的Making of,不止彌足珍貴,拍下來存檔,百年之後令人觀之而垂淚。

這個社會從何時開始,不但將年輕人趕上街頭之前,必有徵兆,先將女人都趕到公眾場合來補妝?都學會不再介意被當做職業婦女。想像五十年代的舞廳交際花,要趕下一位老闆的場子時才那麼匆忙吧。讀瑪利諾那樣的女校,修女是嚴格禁止這樣子的。那時香港中西交匯,那時的修養,縱連維多利亞淑女風範,橫接西關小姐。然而無論如何,都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就叫做閨房,房裏有一張梳妝桌子。

雖然今日此小動作系列,公諸於眾,那種專注和認真,對於旁觀的男人,也是一道小小的風景。尤其是最後兩唇閉合,眼睛瞧着手中的小圓鏡子將唇膏印得均勻那一刻,再蓋上粉盒,將工具有條有理地放回手袋。

在沒有梳妝桌子的蝸居世代,看見露宿街頭住帳幕的男人,沒有感覺,唯見到在巴士地鐵公開補妝的女人,我感到憐惜。

這是什麼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