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詩人楊牧去年辭世,他本來就是我很喜歡的詩人,因此過去一年讀他的詩便特別多了。家裏有五本楊牧的詩集,都翻看了幾遍。早兩天在網上看到一首,不是在這些集子裏的,題為〈懷念柏克萊〉(楊牧是柏克萊的比較文學博士),以前沒讀過。這首詩我一讀便愛上,單是第一節,已堪細嚼回味多次: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不調和的詩裏。細雨中
兩個漢子(其中一個留了把絡腮鬍
若是稍微白一點就像馬克斯)困難地
抬着一幅3×6的大油畫從惠勒堂
向加利弗館方向走,而我在三樓高處
憑欄吸菸,咀嚼動詞變化
第六行寫的惠勒堂(Wheeler Hall),是我當年上過很多課的地方;Bernard Williams講柏拉圖,Barry Stroud講維根斯坦,Donald Davidson講John McDowell,Samuel Scheffler講自由主義…… 這些記憶便一一湧現了。能勾起回憶的,當然不只是「惠勒堂」三字,更有力量的,是楊牧在這一節描畫出的景象;我不曉得該怎樣形容,也許最恰當的說法是:這景象很柏克萊。
欣賞過這首詩後,我立即找出楊牧的散文集《柏克萊精神》,重讀了一遍那篇作為書題的〈柏克萊精神〉。我記性不好,讀過的書忘掉大半,但這篇文章有兩段我一直記得,因為很切合我的經驗:
「柏克萊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認識社會;在觀察和認識之餘,我沒有感覺知識無能,我反而更信仰知識的力量。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閉在學院裏,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裏,方才是力量。」
「書要讀,天下事也要關心,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學者。中國人講『士不可不弘毅』,傳統的讀書人是有他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但有時言心言性也會走火入魔,議論未定,敵已渡江,明朝就是這樣亡的。亡國之後再去呼號奔走,已經來不及了。」
上面的引文對調了原文的次序,因為就個人經歷而言,我是先體驗到第一段所說的,然後過了很多年才明白第二段指出的「有時言心言性也會走火入魔,議論未定,敵已渡江」。
我對柏克萊的懷念,不只是懷念這個我度過了幾個美好年頭的地方。我懷念的,還有那特殊而且深刻的enlightenment過程。遇到不少猛人、高手、奇人,被刺激而思考種種重要問題,見證陳寅恪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些都在我說的「enlightenment過程」之中,令我開竅,不再坐井觀天。其實那不只是懷念了,還帶有感恩之心。
寫到這裏,我不由得想起香港現在的情況。國安法已兇猛地實行,加上來勢洶洶的「教育改革」,十年後,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會否不再容於大學校園?香港還會有多少關心社會、肯思考、敢行動的大學生?此時此刻,好像沒有不悲觀的理由。盲目樂觀固然不切實際,但悲觀地一早認輸便一定會輸;如果有足夠的有心人出力撐住,撐十年是有可能的。誰知道十年後(或更早)不會有重大變遷而出現生機?這是審慎樂觀、盡力而為,也算是柏克萊精神吧。
我曾經寫過一首關於柏克萊的短詩,嘗試捕捉這個獨特校園的某個景象,從未正式發表過,現在用來收結這篇文章,以表懷念。
〈柏克萊校園速寫〉
鐘樓敲了十二響
一陣清風
吹來廣場那邊的
一把略有走調的二胡
和幾個沒有和聲的口號
找一片樹蔭坐下
木板長凳上有裂紋和葉影
在樹蔭下看陽光
看你在陽光下找樹蔭
看樹蔭在陽光下等你
鐘樓又響了
我從來時的小徑走
那些松鼠仍在那裏
我來時牠們沒有理會
我走時牠們也沒有
06.30.1994寫於Berkeley, California
04.08.200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