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無第一,何來最佳? - 邵頌雄

文無第一,何來最佳? - 邵頌雄

每年由一月份開始,各個影藝頒獎典禮便輪番舉行。由美國演員工會獎(SAG Awards)、金球獎(Golden Globe Awards)、英國電影及電視藝術學院大獎(BAFTA Awards),來到奧斯卡金像獎(Academy Awards),競選作品多有重複、頒獎典禮形式相近,獲獎者上台大都致謝家人及幕後製作人員,說明頒獎禮原應是圈內人的派對。不過匯聚一眾明星的光環,耀目吸睛,即使私人派對也可製作成全球直播的盛事。然而年年如是,也實在令人厭倦。尤其近十多年星光黯淡,我已不會特意留意舉行時間,碰巧電視播放也便隨意看上幾段。可是芸芸眾多頒獎禮中,壓軸舉行的奧斯卡,對電影人來說始終別具意義,就像一道巍峨高山,悉以能攀上其頂峰為榮。

印象中最好看的奧斯卡,是Billy Crystal主持的那幾年。Crystal以輕歌舞劇形式又唱又跳的開場、令全場笑聲震天的幽默monologue,即使後來Hugh Jackman仿效,也徒具其形,遠比不上。尤為經典的,是有一年Crystal以《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被重重枷鎖的食人魔造型出場,未發一言已令觀眾笑翻。就是那一年,Anthony Hopkins獲頒影帝殊榮。

拙欄上一期寫《爸爸可否不要老》(The Father),認為Hopkins的演出登峰造極,對他以八十三高齡再度封帝,自然雀躍不已。那一夜,Hopkins沒有出席奧斯卡,公佈之時正於家鄉威爾斯酣睡。翌日發表得獎感言的影片,僅寥寥數語,除對獲獎感到意外、感恩言謝,便是向英年早逝的Chadwick Boseman致敬,流露紳士風範。

頒獎禮結束後,卻因Boseman失落獎項而引起牽連大波。Hopkins也是應屆的BAFTA影帝,但未有引起Boseman影迷的詛語攻擊;對於美國主辦的奧斯卡,網民似乎評審準則應與英國BAFTA有別,不把影帝寶座頒給美國本土黑人演員,就無限上綱地說是「白人至上」、對死者不敬等等。且不論近年由左膠思想主導的奧斯卡,今屆忽然把最佳導演、最佳電影等大獎的頒發移前,卻以如此政治不正確的最佳男主角獎作為壓軸,是否旨在激發熱議的精心計算,然僅就評審演出高下而言,卻實在是魚與熊掌的選擇。

如有幾位演員為一部電影的角色試鏡,對着導演試演同一段戲,由他們揣摩角色的手法、造型上的差異等,還容易決定以哪一位演員參演最為理想;但若不同演員,飾演由不同導演處理不同戲種劇本的不同角色,則難作比較。金球獎嘗試把戲種以「戲劇」和「音樂與喜劇」分類,依然沒有解決根本問題。所謂影帝、影后,其本質只是一個小圈子遊戲,由一撮電影人向那一年間對電影藝術有所貢獻的演員致敬,規矩是男女演員各一,卻非「競賽」性質,未獲殊榮的亦沒有輸掉甚麼;而且,評審團考慮的因素甚多,包括商業、政治、思想形態以至道德價值等角度,即使未獲任何獎項,也不代表作品的藝術成就因此減損。不諳就裏,對這類獎項過份看重,贏了輸了都呼天搶地呱呱大叫的,只能以「小家子氣」來形容。

今屆奧斯卡盡顯小家子氣的,大有人在。「風度」這回事,需由文化長年薰陶滋養,不是財大氣粗的暴發戶身上可以散發出來。三年前的奧斯卡結尾,華倫比提與菲丹娜惠頒發最佳電影時,信封交接竟然擺了大烏龍,誤報獲獎者為La La Land,直至這部電影的台前幕後齊齊上台領獎致詞之際,才發現得獎的應為Moonlight。La La Land的監製之一Jordan Horowitz馬上在咪前糾正錯誤,邀請Moonlight的電影團隊上台,並說能親手把那一座奧斯卡小金人頒給Moonlight,是他的榮幸。如此即時反應,展示向「對手」油然而生的衷心敬佩,是一種難以假裝的風度。

李安憑《臥虎藏龍》贏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時,網上馬上有排山倒海的聲音高呼李安是「中國導演」;今年中國導演趙婷獲頒最佳導演、最佳電影等大獎,可謂史無前例的成就,但遍地都說真話的老實國度,卻不以為然,甚至有批評說趙婷不是中國人。事實上,趙婷於《浪跡天地》(Nomadland)表達的感情、呈現的世界觀、採用的電影語言,都真的不是屬於中國的,狠批這部「不是中國人的電影,得獎有甚麼值得高興」的豪語,倒也真的不算謊言。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其中的「文」與「武」,當然不是單指文字與武功。技術性的競賽可分排名,但藝術上的創作卻難有名次可言。爭論《浪跡天地》是否比其餘七部提名最佳電影的作品更優秀,結果只是不同觀點與角度之爭,與研究Boseman演出是否更勝Hopkins一樣徒然。但無可否認的是,《浪跡天地》猶如堪能登臨華山論劍的高手一樣,其藝術成就足以攀上奧斯卡的頂峰,絕非那些《夜宴》、《長城》、《流浪地球》那類垃圾可望其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