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一個獨立的人,」她拎着剛買好的蔬菜,本來領先我半步走在狹窄的行人道,說到這裏忽然轉過頭來:「你說我應該怎麼做呀?」臉上是真誠的問號。
後來很多年,我都會想起這個轉身,話裏話外再也不能比這更加互文了。我們在去她家的路上,走走停停,她熟悉那一帶很多店舖,每次只買一兩個水果,說要省錢。晚上去她家吃飯,好像是要慶祝什麼事吧,我帶了一瓶據說蠻貴的威士忌,也是友人送的,借花獻佛。
那晚,很快她和他都醉了,想卡住的CD機不斷回放說過的話,還是老話題:她該不該出去工作,他該不該放她出去工作。平日裏這話題總是兜轉在嘴邊,但總是藉着最流行的詞語被表達出來,總是離原意差了十萬百千里。你明明想要討論一份具體工作的好壞長短,但最後就不得不陷入一場關於人的尊嚴、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弊端甚至政治體制崩潰後的道德淪喪。一場場天上人間的論辯之後,找工作這本源反倒成了最無所謂的事情。
但這晚不同,他們醉了,酒精撕掉話語的遮羞布。他扳着手指算賬:「她那點人工算什麼,有同沒有分別不大。去返工,誰給我做晚飯,誰給我做早飯,一家人的日常作息也被打亂,得不償失。」她在旁訕訕地笑。他再喝一杯:「而且我看她工作好辛苦,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
這一段話之後兩小時又被重複了大約十遍,我還是想為她說些什麼,畢竟她常常和我幽怨地說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焦慮無助,擔心和社會脫節。可他像上了發條的機器,說什麼都被彈回來。說多幾句,甚至他會大喊「她真的不用去返工,我養她就好!」
這是我看到她嘴上漾起一個奇異的笑,驕傲、僥倖,一種偷偷的樂,以及,熟悉的信賴——「你說我應該怎麼做呀?」。這是一場偽裝成戰場的舞台,我是誤入戲的觀眾,只有我沒看懂這是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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