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誌●夏爺的垃圾遺美

詠物誌●夏爺的垃圾遺美

2011年藝術界都感嘆:「夏爺」終於等到開個展,應該眼閉了。那是他「人生畢業禮」後的兩年,香港藝術館以《非常藝術家—夏碧泉傳奇》為題,舉辦了其藝術回顧展,探討這位藝術家如何在平淡的日常,活得非常。

記得他離去前四五年,不時聽他興奮地告之,有望在藝術館展示他的畢生成就。不過,礙於名氣響噹噹的輪候單位太多、他的藝術地位較難定位,春去秋來、等了又等仍未能成事。結果,他抄了捷徑,享用了「故人特權」,終於在鬱鬱而終後成功「登館」。

自學藝術的夏碧泉自謔為「垃圾佬」,是「反斷捨離」的狂熱分子。老友陳餘生稍為美化其為「高檔拾荒人」;王無邪更具體的描述了夏爺的所作所為:「夏碧泉像一個拾荒者到處搜尋,他從陳舊破殘中看到美的內涵。」

殺戮哀鳴血腥中 捕捉日常的美態

工人出身的他一生都在街上尋找被丟棄的廢物,尤好把家住土瓜灣老區的街頭廢物,統統帶回家當寶,再重新組裝、加工賦予其第二生命,是香港最早一批以匠人精神做upcycling藝術的達人。記得他屋企對正土瓜灣屠房(即現今的牛棚藝術村),常目睹殺戮的殘酷、聽見垂死的哀鳴、聞到血腥的味道,但他沒有肆意消費人生的darkside,反而繼續捕捉日常器物的美態,為洗衫板、舊家具、平底鑊、破皮鞋賦予新生命。

值得一提的是,夏爺對西方大師如畢加索、Giacometti、Miro等大師趨之若鶩、苦心鑽研,所以他的合成藝術不乏這些大師的影子。這不是很有趣嗎?他以爛銅爛鐵舊木荒板,以本土回憶焊接連結,環保地、自我地、樸實地向大師致敬,建立出一套土炮現代主義思潮。

夏爺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他是個香港藝壇死忠記錄者。其拾荒樂園裏最精采是他蒐集的紙品收藏,包括海量的雜誌、展覽介紹單張、畫冊、藝術家肖像,夏爺憑藉一部相機和堅定不移的熱情,自1960年代起至其逝世,收集數以千計的香港藝術歷史片段,離世前三十年單單拍攝過的展覽便超過2,500個,促成了「夏碧泉檔案」——史上單個最全面的香港藝術史檔案庫。他那土瓜灣唐八樓住處根本就是香港當代藝壇的歷史檔案館,由於容量龐大,其家人暫託亞洲藝術文獻庫(AAA),按重點議題作數碼化。夏爺離去時,藝評人何慶基便提出:「他提醒我們整理本地藝術歷史的逼切性。」

大館新開幕的展覽《咫尺之內,開始之前:隨意門及其他足跡》,就是由AAA策展,共享部份夏爺的創造力、香港情誼,你也許能從他的收藏中理解香港是怎樣滋養藝術家?甚至對香港歷史有少許改觀。

藝術家籠中咆哮 資本主義剝削人

人家認為是垃圾的紙品宣傳單張,夏爺視為寶。其中一件真實展品是他用紙袋甚或鞋盒等載具,來整理和保存大量底片、相辦及相片,從他的角度追溯了本地藝術生態。他也翻拍了不同類型的藝術家圖錄及參考書、畫報、建築雜誌、八卦雜誌等刊物,再用拼貼的手法二次創作成自家作品。

展覽中最讓我感慨的,是夏爺芸芸相簿中其中一本,內有1987年「外圍」展覽的相片記錄。當時正值《中英聯合聲明》簽訂後三年,展覽由藝術家自發組織,回應藝術家創作缺乏機構支持。展覽在一幢現已拆卸的建築物舉辦,21位參展者來自不同範疇,包括楊秀卓在演出《人與籠》時,把身體髹上紅色油漆爬入竹籠向籠外訪客咆哮。還有社運人士兼行為藝術家莫昭如和詩人阮志雄(雄仔叔叔)突然介入,將楊氏拖出竹籠。楊氏憶述,莫昭如當時在場觀眾大叫:「你們這些資本主義者!你們看!這就是你們每天在剝削的人!」

如今,俯首低問,何時何方何模樣?香港變得恍如一個更大的囚籠,但還有人敢放聲咆哮?或許最天不怕地不怕的藝術家都變寒蟬。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