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直擊:切爾諾貝爾核災35年 歷劫村民守鬼城:家園讓我活下去

《蘋果》直擊:切爾諾貝爾核災35年 
歷劫村民守鬼城:家園讓我活下去

35年前,烏克蘭切爾諾貝爾核電廠大爆炸,造成世紀災難。整個核封鎖區比兩個香港更大。本報最近到訪當地,找到當年在核電廠工作的人員,講述事發經過。本報還接觸到一位核災至今仍留守「鬼城」的老村民,細訴35年來的家園變遷。

■鬼城Pripyat與4號反應堆距離不足4公里。

【工人睹巨爆 返廠分岔路險死】

現年逾60歲的輻射測量員Balavan Dmytrovych,在切爾諾貝爾區內工作逾40年,現職專測量進出車輛的輻射。自1980年起,Dmytrovych在電廠負責通訊設置保養工作,爆炸當晚他正在核電廠內。他記得廠方凌晨約2時30分(爆炸後約1小時),致電召他緊急回電廠工作,Dmytrovych說:「可以,但要派車來接我。」答覆是不會有車,「你走到露台看看。」

Dmytrovych住在鬼城5樓的住宅,大廈座向及位置接近核電廠,他立刻看到核電廠被巨型的紫紅色火燄包圍,且不斷發出火光。他於是從寓所步行三公里緊急回核電廠工作,「我從核電廠建造時已參與工作(4號反應堆1983年竣工),所以對電廠很熟悉。我看到4號反應堆已經不再存在。」Dmytrovych斷言當時已肯定是反應堆爆炸,「我走路回核電廠時,最近只有300米,幸好沒有走到另一條岔路,那裏有800倫琴輻射(致死量為500倫琴)。」

爆炸第三日,他與兩名孩子被疏散離開切爾諾貝爾,他之後將孩子帶到烏克蘭南部500公里外的敖德薩交給祖父母照顧後,便回到切爾諾貝爾繼續工作。Dmytrovych說,當時並不懼怕輻射,「根本沒有(對輻射)認識,腦海中沒有想過(輻射)」。在區內工作逾40年,Dmytrovych慶幸沒有受輻射嚴重影響:「我到現在身體都還好,行得走得。我女兒甲狀腺正常,兒子就已去除了(甲狀腺)。」

■鬼城一間幼稚園的桌椅已倒塌,只餘下殘破玩具。

■鬼城遊樂場內荒廢的八爪魚迴轉鞦韆及摩天輪。

■Balavan Dmytrovych(左)在區內工作逾40年,慶幸未受輻射嚴重影響。

■Borysivna被拆屋後又重回故地,現時與小狗Dana為伴。

■電廠正式名稱為列寧核電廠,市內還留有不少列寧像。

■Zalissya原有3,000居民,現時村屋內遺下不少舊照。

■切爾諾貝爾市中心紀念廣場豎立的橫牌印上百條因爆炸而荒廢或掩埋的鄉村名字。

爆炸翌日工廠仍趕貨

切爾諾貝爾核災發生後,整個區域封鎖至今。禁區內最少70多條鄉村因輻射高而整條埋葬,但當中仍有留守者,估計目前有約190名,不過隨年事漸高,人數正減少。記者探訪83歲的留守老婦Valentyna Borysivna,她住在切爾諾貝爾市的一條村莊,爆炸時47歲,當年她丈夫目擊爆炸,並已在2008年離世。

Borysivna丈夫在核電廠爆炸當晚,在電廠的貨運碼頭做吊臂工人,與同事目睹爆炸的閃光。她憶述丈夫當晚目擊了事發經過,但因為電廠以前曾發出類似的閃光,故沒為意。

■Zalissya民居的佈置有如鬼屋。

當晚丈夫就感到喉嚨乾和痕癢,他同事見狀就叫他喝酒,蘇聯人普遍相信伏特加可防止輻射。翌日切爾諾貝爾全市圍封,進駐的輻射測量員很快就測出丈夫的甲狀腺附近累積了強烈輻射。

Borysivna當年在市內的縫衣工廠工作,即使另一端的核電廠剛剛爆炸,她翌日亦要回到工廠,趕工完成生產配額。她翌日走路上班,平常走慣回工廠的路突然被軍警封鎖,Borysivna看見軍警都戴上口罩,「我在工廠聽說有人把電廠炸了,我與同事說笑:『肯定是你炸的,如果不是我們現在為甚麼躲在地牢工作』。」

爆炸第19日,時任總書記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終於在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Vremya中,首次就爆炸發表聲明。Borysivna憶述:「(5月14日前)無人向我們說過電廠洩漏輻射。」她其後被強徵參與清理工作,協助軍方在河岸入沙包,以供直升機用作撲滅仍在燃燒中的反應堆。Borysivna指當時開始意識到電廠不妥,「我們鄉村離核電廠較遠,都不希望疏散」。

患多種病症堅拒離家

Borysivna身處的鄉村終在5月5日(爆炸第10日)疏散和封村,「官方說只是暫時疏散2、3日,只需要帶3日的食物,帶證件就可以,我們都鬆一口氣」,不料離開後,等了10天都不獲准回到區內居住。她與丈夫在10天後偷偷重返舊居,繼續在市內工作和居住,但當局在1988年趁她短暫到烏克蘭中部時竟強行拆屋,「我舊屋被拆毀、被埋在泥土下面,只見拆毀的黑色坑洞遺址,他們說因為輻射污染,我住的整條村都拆毀了」。

記者探訪Borysivna的地方是她在舊屋被拆毀後,在切爾諾貝爾市內尋到的另一間房屋,她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已長埋地底,包括當年的所有舊照片。

35年來,Borysivna一直未有長期離開家園,她說雖然身體欠佳,但始終都活下來,「我患了很多症狀,我會頭痛、心臟也不好,我都想盡辦法治理」。為何堅守這片受輻射污染的土地?她說:「我的家園讓我能活下去,要我到其他地方或者我會死去。」

【「死亡之橋」倖存者:不見蘑菇雲】

核電廠爆炸後一天,蘇聯除了沒有通知市民防輻射措施外,爆炸的一整天,切爾諾貝爾市、鬼城普里彼特(Pripyat),一切如常,有婚禮在當日進行、有市民到河邊曬太陽、小學如常上課。在離鬼城不足三公里路上,有一條「死亡之橋」,傳言指,爆炸當晚,因市民對輻射的無知,爭相到橋上觀看爆炸的火燄,終所有到過橋上的人都輻射中毒死亡。記者就傳言尋找目擊者,找到一個當年只得9歲到過橋上看電廠的人— —Oleksandr Syrota。

■Syrota在爆炸第二天如常上學,並溜到死亡之橋看熱鬧。

■從「死亡之橋」可眺望到4號反應堆頂部。

爆炸當年Syrota得9歲。他現職核封鎖區公眾顧問,參與區內的行政工作,他憶述爆炸當晚正在睡覺,「我住在距4號反應堆2.5公里的大廈,我聽不到甚麼聲音,早上媽媽如常上班、我如常上學。」爆炸後,在14公里外的切爾諾貝爾市的窗戶都被餘波震碎。Syrota卻表示自己均看不到,因此認為不是真的。

爆炸後第二朝學校如常開放,直到第二節課時,Syrota才覺不妥,「第二節課老師沒有出現,學生呆等了半小時,直至我們聽到警笛聲,我們便逃學到外邊看」。逃學後他聽說電廠火燭,「看來更刺激,於是我們就跑得更近去看個究竟」。

死亡之橋是一條長約200米的橋,橋下是最接近通往電廠的火車軌。橋上隔着一片林木可眺望到核電廠的頂部。當時只是小學生的Syrota是其中一個到死亡之橋看熱鬧的人,他憶述為何會到橋上,「不僅因橋是唯一能看到核電廠的地方,也因為那是適合小孩逃學的地方。因嚴格來說,我們應在上學,我們不能遛在街上,不能走到同學家中的窗戶看核電廠」。

「有時人們會問我當時有沒有見到蘑菇雲火燄,我沒有看到。當日很大霧,我們甚麼特別都看不到。」正當打算回家,不久就有大量直升機飛過,「直升機都飛得很低,數量很多,部份更有繩綁着一些物品正進行運送。」Syrota說。

核電廠工程師:居民輻射中毒

Syrota澄清,到過死亡之橋的居民全死於輻射只是傳言,「我不喜歡有關核封鎖區而創造的傳說,我們已為這些傳說澄清很多年,但幫助都不大。」又指他認識的人中,未聽過任何一個因為當日到過死亡之橋而死去。

但另一名當時在核電廠工作的工程師Oleksiy Breus在2019年接受BBC訪問,證實死亡之橋高輻射的說法。Breus說,就他所知最少有兩名居民因到過死亡之橋,其中一人被診斷出輻射中毒,另一人爆炸當晚與女朋友在橋的附近約會,其後健康出了問題。

記者到訪死亡之橋當日,仍然見到車頭玻璃貼有核輻射標誌、運載輻射廢料的卡車經過,在橋上眺望已經圍封的4號反應堆,雖然隔着一片森林,仍清晰見到凸出的煙囪。死亡之橋的說法眾說紛紜,不過綜合接觸過的當時人,市民對輻射的無知卻是一致的。

【蘇聯瞞報禍延大半歐洲】

烏克蘭切爾諾貝爾核電廠1986年4月26日凌晨1時23分,在安全測試時爆炸,輻射洩漏造成史上最嚴重的人為核電廠災難。蘇聯瞞報災情,導致災難禍延大半個歐洲,包括瑞典、芬蘭、挪威、德國等毫無預兆下暴露於輻射塵中。而烏克蘭2,600平方公里土地最少封鎖多上百年。區內放射性物質大都已過了半衰期,但鈽元素還有2.4萬年。國際原子能機構保守估計,最少1,800名兒童因是次核災患上甲狀腺癌,20萬人須疏散,但蘇聯的官方死亡數字31人,一直沒變。

■切爾諾貝爾爆炸後每小時洩漏相當於廣島原爆兩倍的輻射量。資料圖片

消防員「化成血水死去」

爆炸瞞報在蘇聯國內導致28名消防員三個月內死於輻射中毒,過程恐怖,他們經過隱性病徵期後,臨死前再呈燒傷徵狀,身體腫脹、組織壞死、屙血、骨髓壞死、氣道及消化系統腐蝕,像是化成一灘血水般死去。染到輻射量最高的消防員衣物還遺留在區內醫院的地牢內,遊客目前仍然不准貿然進入。

瞞報亦令核電小區普里彼特(Pripyat)居民延誤32小時才疏散,小區一夜間變成「鬼城」。居民當時只獲告知是撤離三日,5萬名居民只帶了三天的行李及重要證件,但自當日起他們永遠未能回到區內居住。

瞞報的國際層面上,瑞典是第一個發現輻射由東面飄到的國家,但多次向蘇聯查問都沒有下文。直至爆炸第3天,黨媒TASS發佈僅得23字俄文的聲明,只提到反應堆受損,沒有提及輻射洩漏。

美國衞星已拍到爆炸後的情況,時任總統列根在1986年5月4日全國例行滙報時,直斥蘇聯瞞報:「多國受放射性物質污染的核事故不僅是內部事務。蘇聯欠世界一個解釋。」

【軍警荷槍查證件 僅准指定角度拍攝】

【採訪手記】進入封鎖區措施很嚴格,必須由註冊導遊帶領,多個檢查點都須出示旅遊證件予荷槍的軍警檢查,一旦輻射超標即禁止離開封鎖區。記者在區內遇上揹着AK-47的軍警,在反應堆外300米拍攝5分鐘,即有軍人上前阻止拍攝電廠的其他角度。

疫情關係,記者找導遊較以往難,透過不同渠道終找到當地註冊導遊Olena肯帶隊。Olena先在車上向記者解釋規矩:拍攝是允許,但為免核子設施受恐襲,在檢查點、工人工作的地方,都不要拍攝,核電廠只能以指定角度拍攝。遊客在封鎖區內,要時刻跟隨導遊,不能隨意亂走。Olena檢查進入核封鎖區前的輻射,「現在是0.1微西弗每小時(μSv/h),是正常水平。」

檢查點外我們需將證件交予軍警檢查才獲放行。第一站是原有3,000名居民的荒廢鄉村Zalissya,核災難後當地有70多條類似的村莊。Olena說:「清理人員為防村民回家居住,很多時都會打爛灶頭」,部份村屋佈置猶如鬼屋,她指可能是其他遊客到來時移動過,「你可能覺得有點造作,但這條村所有的物品都是原裝的,不會有人刻意帶這些物品到這裏」。

■Olena手執的輻射探測儀在穿越紅色森林期間響個不停。

■封鎖區軍警揹着短版AK-47。

區內有酒店 晚上戒嚴

切爾諾貝爾電廠正式名稱為列寧核電廠,市內還有不少列寧像,Olena稱:「烏克蘭獨立後,列寧像都被拆毀,只有封鎖區這一帶還有。」市中心有一個建於爆炸2周年的紀念廣場,以十字架方向設計,縱向的十字架橫牌印着上百條因爆炸而荒廢或掩埋鄉村的名字。

市內的文娛中心是1987年審訊廠長等人之地,Olena指因當時核封鎖區已生效,在這裏審訊可使官方不喜歡的人不能入內旁聽。但西方一般認為這場審訊是做騷審訊。記者着Olena帶記者進入大樓,但大樓並沒有人應門。

市內的消防局旁是消防員紀念碑,紀念殉職的同袍。紀念碑雕有救災消防員的石像。塑像使用的工具,如輻射探測儀、消防員的水喉等,水泥之內都藏着真正用的器具,Olena說:「紀念碑不是由專業的雕塑家造,只是由消防員自己建,他們想令塑像更真實,所以都用當年的器具包圍一層水泥建造。」

切爾諾貝爾市尚有酒店接待遊客,但區內晚上10時起戒嚴,疫情的措施也生效,餐廳只能賣外賣。店員告訴我們疫情前,餐廳一定坐滿各國的旅客,當晚幾乎專為記者2人煮了兩份晚餐,入夜後十分寧靜,只是偶然聽到遠處的狗吠聲。

輻射塵下雨 染紅森林

翌日進入10公里的高輻射封鎖區,記者經過市內的咖啡店,剛遇上揹上機槍的軍警買咖啡,記者着Olena問機槍是否俄國的AK-47,答案是,「AK-47已經很舊,這是現代的短版AK-47」,區內的軍管氣氛35年後仍然緊張。

入鬼城普里彼特(Pripyat)前經過「紅色森林」邊緣,Olena下車解釋,爆炸後風將輻射塵吹向西北方,部份地區隨即下雨,這片樹林一夜間由蒼翠而染成赤紅。記者接近紅色森林,輻射計即由平靜轉入連續發出警報,Olena:「馬路對面是0.7μSv/h……現在是6.5μSv/h,因我們正接近紅色森林。」記者在車上穿過紅色森林,期間輻射儀響個不斷,在車內都錄得8.36μSv/h。

鬼城前身有5萬居民、上百棟廢棄大廈。記者到一間幼稚園觀看,石罅已生出青苔,窗口亦已破爛,但竟放着防毒面具殘骸,Olena解釋:「當年冷戰,學校都設有防毒面具。」記者追問:「面具是電廠爆炸後用的?」她說:「冷戰及電廠爆炸都沒有用過防毒面具,因蘇聯裝作沒有意外發生。」鬼城的廣場已長滿樹木、雜草,遠處的大廈天台,可以看到蘇聯烏克蘭加盟共和國的徽號,也可眺望到蘇聯的文宣,「讓核子成為工人,不成為士兵」、「榮耀列寧,榮耀勞動」。

石棺圍封設施減洩漏

核災難的原點4號反應堆新「石棺」在2016年建成,以防輻射物料建築成半圓柱形,將反應堆內半衰期2.4萬年的物質包圍。電廠外有一個紀念石雕悼念這次核災。Olena介紹:「我們離4號反應堆只有300米……」。

拍攝不足五分鐘,已有軍警從電廠走向記者,為首的先向我們敬禮,但站在鏡頭前方,查閱我們的證件。Olena轉達:「軍警說不要拍攝核電廠建築物,只可拍攝紀念石雕及石棺。」記者笑指:「有可能只拍到石棺而不拍到建築物嗎?」她即提醒:「嚴肅點,要顯得你害怕他們,以免他們迫你刪去影像。」

Olena之後很快向記者講解,「當局1987年初步清理好電廠就建了首個圍封石棺,2016年建好新石棺,現在輻射只有0.6μSv/h,之前是4μSv/h,剛爆炸時是數百萬倍。現在這裏還是核設施,逾2千工人尚在廠內清理。放射性物質會存在上千年,我們可以說是永遠。」

蘇聯宣傳核電的口號是「和平使用核子技術」,但是一場人為失誤的核災及瞞報,代價是永遠的無休止守護着這個暫時封印的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