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傷 - 蔡瀾

致命傷 - 蔡瀾

在六先生身邊那些年,學習到的是,凡做什麼事,都要認真去做。

六先生從一個一句英語也不懂的人,認真學英文,到最後以英語對答如流,都是因為他認真去做,去學。

六先生能夠後來活了那麼長的命,都是因為他很有規律地學太極拳,學氣功,那種毅力,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上了他那輛勞斯萊斯,第一件事都是打開後廂那盞小燈看報紙,他愛看的只是《星島日報》,我問他為什麼只看一家的報紙,他說:「時間已不夠用了,不能太濫,太雜,世間發生的事只有那麼幾件,看一家人的報紙已經足夠了。」

六先生也有自知之明,年紀一大,記憶力一定衰退,他的西裝的袋中一定裝有一張硬卡,那是四角鑲金的牛皮硬板,中間塞了白色紙張,一想起什麼,即刻用鉛筆記下,他的字寫得很小,但非常用力,時常透過第二張紙去,做過什麼承諾,他一定記下。

回到辦公室,他就把小紙上寫的事叫秘書打成備忘錄,他有兩個秘書,一個專記中文,另一位記英文的是位英國女士,用的是速記,用蚯蚓一樣的符號迅速地記下他的一言一語。

還有一件厲害的是他的交際手腕,六先生最愛開派對,在片廠中新建了別墅,自己不住進去,只是用來邀請一些英國殖民地年代的嘉賓。在別墅中也有家豪華的戲院,放映一些新電影,都是未經電檢處通過的,像《巴黎最後的探戈》一類的戲,中間的大膽鏡頭,看得觀眾樂於道津,都感到被邀請是一種榮譽。

吃的東西非常粗糙,有時還是家傭們煮的,六先生認為洋人都不太會吃,用的餐具倒是稍為講究,像當年還沒有人用過的魚翅碗,有個旋轉圓形銀蓋子,下面點蠟燭生着火的,都得到洋人的嘆賞。

喝的是Pouilly-Fuissé白酒,一箱箱地買,當年價格也便宜,洋人朋友都感覺非常高級了。

請宴之前,一定自己走一趟,檢查有什麼不妥,我認為這都是浪費時間的事情,剛好就有一個打開銀幕的電掣壞掉了,他轉頭向我說:「要是沒有親自看過,到時候臨時那裏找到電工來修理?」

邀請的嘉賓名字上有移民局、消防局、交通部的高官,水電工程等等,這群人的免費餐吃多了,要是六先生在政府部門有什麼行不通的,叫秘書打一個電話去,大家都給面子,宴請這群人當然有目的,但也不是每一個大人物平時肯花那麼多時間做的事,也可以說是用心良苦吧。

在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邵氏片廠每年得製作四十部電影才夠維持一條院線,六先生說:「什麼戲都要拍,這種題材觀眾看厭了,就要拍另一類的,觀眾像一隻貪婪的野獸,永遠不會滿足,永遠要用新的片子來餵飽他們,我們才能生存。」

「那得拍些什麼呢?」我問。

「什麼都得拍,就是不能拍一些觀眾看不懂的,不然他們會背叛你。」他說。

六先生的眼光很準,也許是因為這一行已經做久了很熟的緣故。

「萬一有一部是失敗的呢?」我問。

「很少萬一的。」他說:「就算有萬一,票房不會騙人,第一天沒有人去看,馬上就得換片,保住這塊招牌最要緊。」

後來,他還叫人在片尾添加上一張字幕:「邵氏出品,必屬佳品。」

我年輕,年輕人都喜歡一些帶藝術水準的片子,也對電影有一點所謂的抱負,向六先生說:「一年拍四十部,就算一部有藝術性,但不賣錢也不要緊呀。」

六先生笑着說:「一年拍四十部,為什麼不四十部都賣錢,一定要一部虧本呢?」

「好萊塢也是商業為主,他們的作品也有些很有藝術性,但市場也能接受的呀。」我抗議。

「你知道他們的市場有多大嗎?」他自問:「當我們也有這種市場,我也肯拍一兩部來試試。我不是沒有失算過,在觀眾看厭了黃梅調我就轉拍刀劍片,當刀劍片看厭了我就拍功夫片。總之動作片最為穩當,從默片《火燒紅蓮寺》開始就是這個定律。」

「要是當武俠片也看厭了呢?」我追問。

「那就得拍色情片了。」他說:「如果你愛電影,像我那麼愛電影的話,你就會了解你想多在電影行業中忙多幾年,為了想忙多幾年,什麼題材都得拍,就是不能拍藝術片,那是另一種人才拍得好的。我是商人,做商人就要做到底,不能又想做藝術家,又想做商人。電影這一行,是燒銀紙來討好觀眾的,不燒銀紙的話,就很難賺到觀眾的錢。」

也許,這句話,是造成後來邵氏電影沒落的致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