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謬誤 - 杜杜

浪漫的謬誤 - 杜杜

十年前,曾經和妺妹在盛夏重回我的出生地上海一遊,主要是為了獵書,當然也順便吃吃館子。雖然自己對上海的記憶一清如洗,和妺妺走在梧桐林立的街道上,還是感到適意,暗下裏猜想母親年輕的時候也許曾經手抱住我在樹蔭下走過這同一條街道。只是不知道我聽到的蟬鳴和從前那些日子裏的是否一樣?遊書局倦了,便在附近的館子裏吃清炒河蝦仁和陽春麵。我坐在館內一角,剛好看到牆上掛着一幅紐約唐人街的老照片,不禁失笑。那是因為我記得在紐約唐人街的一家飯館的牆上看到過一幅上海的老照片。因為遙遠,所以浪漫。別人的幸福之所以最可入信,是因為只看到表面。

退休的日子裏,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家務上頭,主要是飲食和清潔;原來生活到一個地步,只可以是以平淡為奇:揩抹去了復來的案頭灰塵,看窗台上的蔥在陽光中伸展翠綠,又或者將哥本哈根瓷碟中的雨花石清洗得晶亮;沒有激情的追尋,沒有創作的喜樂,有的只是略帶沈悶的寧靜;最近還能夠抽空重看一次湯瑪士曼(Thomas Mann)的中篇小說「東尼奧克略格」(Tonio Kröger 1903年初版)。不喜歡湯瑪士曼的評論家詬病他的小說主題先行,理論帶動情節,人物服從概念,故事結構過於工整,沒有托爾斯泰的小說那般枝葉蔓生,盤根錯節,流露出不可理喻的生命力。托爾斯泰有自知之明,所以他鄭重宣稱他的「戰爭與和平」不是小說,因為他明白現實中的一切都是糾纏伸延不輟,無法畫出界限,而小說這個模式不足以盛載他要描繪的真實的世界。

東尼奧克略格在少年時代愛上了漂亮健康的漢斯,年輕的時候又愛上了美麗活潑的英格褒,無奈兩次皆以失意告終。東尼奧成了一個到處流浪的作家,轉而尋求創作帶給他的安慰與優越感。多年以後他重返故鄉,看到了漢斯和英格褒手牽手在他面前走過,不禁陷入了沈思之中:「假如能夠娶你為妻,英格褒;假如能夠有兒子像你,漢斯。假如能夠活着,不受知識的咒詛,也不受創作的痛苦。假如能夠活在幸福的平凡之中!」

湯瑪士曼認為詩人和藝術家都是不名譽的社會邊緣人士,他們不能夠也不願意投入生命,只可以用諷刺的非人的眼光去觀察生命,描繪生命。但是東尼奧克略格卻又對那幸福平凡的人生欣羨不已,正因為他自己無法投入。

年輕的時候看這小說,也曾認同東尼奧的感受。事隔多年重看,我又換了一個想法。以漢斯和英格褒為代表的幸福平凡人生,其實也是湯瑪士曼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漢斯和英格褒在湯瑪士曼筆下只有簡化成一個平面的象徵。若果由托爾斯泰去描繪,照樣會描繪出漢斯和英格褒的煩惱和問題。人生邊緣的藝術家羨慕凡夫俗子的滿足幸福,說不定被困在中產階級的凡夫又俗子倒嚮往藝術家的自由和超脫。真相是:誰也不必羨慕誰。何不回收視線,轉看貼近自己的那一小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