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給一位朋友，胸口如壓大石，很多話欲語還休，忽然想到，何不抄幾首詩給他？朋友篤信天主，聖經看得爛熟，但也許沒唸過十七世紀德國神父西里修斯（Angelus Silesius）的詩集《智天使漫遊人》（Cherubinischer Wandersmann）。
書中很多詩只兩行，用亞歷山大聯句體寫成，散發濃濃神秘氣息，像佛偈禪詩，晨鐘暮鼓。抄給朋友的一首，題作〈你的牢獄是你自己〉（Dein Kerker bist du selbst），如下：
「世界囚不住你，你自己是世界，/ 緊緊地將你跟你囚禁於你。」（Die Welt, die hält dich nicht, du selber bist die Welt,/ Die dich in dir mit dir so stark gefangen hält.）
靈修淺的信徒，決寫不出這兩句詩，你參得透，靈魂就離彼岸不遠。佛家要破我執，基督徒同樣須棄絕自我。古人想得道成佛或與神對話，往往求諸打坐參禪、祈禱默想這些套路。現代有沒有破格一點的做法呢？有，你或許做夢也沒想到，那就是「看小說，破我執」。
心理學家Keith Oatley有本書，書名脫胎自莎翁《暴風雨》名句「We are such stuff／As dreams are made on」，叫《如夢的質料：小說心理學》（Such Stuff as Dreams: The Psychology of Fiction），裏面提及一個耐人尋味的實驗，研究閱讀小說如何改變自我。
實驗利用契訶夫短篇小說〈帶狗的女人〉，那是一個婚外情故事，男人自以為逢場作戲，最後卻發現不能自拔。心理學家安排一組人閱讀小說，另一組看同一故事，只是這版本不是小說體裁，而是像法庭離婚案審訊紀錄那樣寫成。看完故事，兩組人就接受性格測試。
結果發現：小說組的性格，比非小說組有更顯著變化。心理學家認為，看小說可讓讀者更有同理心，也能產生一種「超越自我」的效果，因為讀者會不期然進入角色內心，放棄平常的思考習慣，無形中擺脫自我枷鎖。在這個心理實驗中，我看到一絲禪機。
越不受自我囚禁的人，思考行事就越自由；思考行事越自由 ，暴政越難控制。明乎此，一切抗爭均可內化為詩與小說的細讀，因為真正的閱讀，其實都是最本質的越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