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欣賞已故國畫大師傅抱石勾畫人物線條的圓細柔勁,都是拜他兩位至親所點化。傅益璇是傅抱石最痛錫的次女;傅蕾蕾是她的千金,二人都是藝術鑑賞家和畫家,但風格刻意與傅抱石迥異。前者受西方印象派影響,其色粉作品如人大情大性;後者一樣「好色」,但畫的是細密但抽象似襌繞畫。
都作古了。
天妒紅顏,蕾蕾於2014年除夕前離開了;2017年傅益璇也白頭人隨黑頭人於南京辭世,但音容宛在。最想念昔日與二人在她們康樂園的家賞畫聊天,母女講起傅抱石的南京舊事,不時又互相「腰膶」。記得蕾蕾揭母親自小綽號孫二娘,正是《水滸傳》中賣人肉饅頭的母夜叉;傅益璇回敬蕾蕾是哪吒托世,昔日在加拿大執雞毛掃追打女兒,她爬上樹嚷着要報警,老娘大笑拋下豪語:「好!報警前你叫定白車!」蕾蕾最喜歡我偷拍她們的一張合照,母親敲她的頭,她伸脷扮痛,她倆就是這樣在笑罵聲中相依為命,在苦難人生化悲傷為苦笑。
傅益璇親撰的《傅家記事》更似是一本文革災難史,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傅家遭抄家、打壓,錢糧被紅衞兵清剿一空幾乎斷炊,傅抱石慘被挖墳,骨灰散失。傅益璇憶述,把畫作東藏西掩不是辦法,傅家無奈把傅抱石逾300張精品上繳,留下寥寥一些小品,還有一埕傅抱石臨死也捨不得喝的陳年花雕。如今《傅家記事》仍是我的床頭書,臨睡前不時會揭幾頁,看作者第一身把悲憤轉化陰影來講述。記得老人曾感嘆,經歷了苦難,必然比別人多一種能力和看待世界的角度。
那天在蘇富比先睹為快張大千潑墨之作《無象之象》和梅潔樓藏的四屏巨畫精品,目不暇給的當下,我被一張傅抱石的《太白〈廬山謠〉詩意》吸引,像被點了穴久久未能轉睛。這幅作品傅抱石創作於1942年,於1965年曾亮相香港藝術館展覽,之後一直未再曝光,這次在春拍中亮相並覓尋新主。
傅抱石寫李白並不稀奇,他畫人物最維肖維妙,寫過湘夫人、屈子、麗人行,又寫過《蘭亭圖》、《洗桐圖》。「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傅抱石這張畫上寫了《廬山謠》,並提「壬午四月」,正值傅氏埋首創作「壬午重慶畫展」,估計是為展覽特製之作。當時他是美術史教授,繪業尚未有成,那時正是他建立個人藝術地位重要的里程碑。
蘇富比中國書畫部主管葉卓敏跟我分析,傅抱石估計是嘔心瀝血研究《廬山謠》的內容,再以李白作第一身主角的視野,把詩的畫面詳盡細緻地展現於畫上,變成自家作品。為甚麼知道是嘔心瀝血?因為畫家還把構思這作品和創作過程也一一寫於紙上。「1934年傅抱石在日本看過梁楷的《太白行吟圖》,深受感動而進行二創,除了重新揣摩咀嚼《廬山謠》,刻意每一字一句化成影像,無論形容山勢或仰視效果等都忠於原詩,惟特別強調作品中的李白像是仿效梁楷,不叨前人的光,日後他也沒有重複過這主題。」
《太白行吟圖》是南宋畫家梁楷所創作的一幅水墨畫,現藏於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作品描繪了李白的形象,畫面上沒有任何背景,只用寥寥數筆呈現出「詩仙」李白的仙氣。與此同時,這作品也是梁楷通過對李白的刻畫來抒發自己的情感,二人皆「嗜酒自樂」、不拘禮法,梁楷曾被稱為「梁瘋子」,少時因偏安南宋而氣憤無奈,只能寄情筆墨、借李白其人來抒發鬱悶。
傅益璇說過父親曾對她的創作教誨,「嫻古人之筆法,富胸中之丘壑」。意思是說,作畫,心中要有主題、筆法要有功力和個性;這幅《太白〈廬山謠〉詩意》就是全面的實踐。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