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半夜,我正困在不安的夢境之中,依舊是夢到自己置身高處,千方百計,無法落在平地上面,只好借醒來脫身。睜眼一看,天花板上面有數碼時鐘以紅色鐳射打出的3:45。身邊的老伴睡得很穩,遂輕身離床,步向書房,打算繼續將愛倫坡的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看下去。這是一本充滿聲音的短篇小說。先是零碎的神經質的雜音,終於合奏為整座房子的崩潰傾倒,亦即是房子的死亡。我將枱燈開了,發現案頭那個長形的白瓷花盤上面忽然之間已經密密的冒出了極細的綠絲;十天前種下的葱也終於從泥土裏面的沈睡中醒來,發出嫩芽。從今開始,它需要的是陽光和水。這樣種出來的葱相信會比超市買回來的更為細長,更為辛香。
黑夜寧靜到一個極致,彷彿之間能夠聽到各種奇異的聲音。最基本的就是那遠處蟬鳴一般的白音,然後還有其他的聲音浮現其上,如同化染在白色和紙上面的水彩。先是甲板處傳來的丁丁零零,知道是有輕快的一陣夜風吹過,只是在半夜中忽然顯得有點陰森,沒有白天聽到的清脆明亮。同一的人物和地點,會因為時間的差異而呈現完全不同的面貌,叫人大吃一驚:原來自己並不清楚這個人。然後又是輕微的彷佛是玻璃碎裂的聲音;這聲音曾經給予我極大的困擾,以為廚房的鼠踪再度出現;現在我知道其實那只是碗碟架上面的茶杯沒有放得平穩;它們乘黑夜中,以為主人熟睡,正在偷偷地自動調整位置和重心。
咯咯嚓嚓;那是木片在互相磨擦,一下子還以為有誰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猜想那是春天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屋子裏面來了。雨水和陽光隨着春天齊現;經過了一整個冬天的乾燥和人工暖氣,木椅木桌再度舒緩筋骨肌肉,那是生命本身的不安和騷動:咯咯嚓嚓,咯吱咯喳。在「紅樓夢」裏面,眾人陪賈母遊藕香榭,上了竹橋,鳳姐忙攙着賈母,口裏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咯吱咯喳」是非常道地的揚州象聲詞。杜甫的「河梁幸未坼,枝撑聲窸窣」,卻是描寫橋柱吱吱呀呀,岌岌可危。
「窸窣」也用來描寫衣服的磨擦聲,感覺上是個女性的溫暖的象聲詞。劉姥姥初入賈府,由周瑞家的帶領着她去會見鳳姐。「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只聽得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悉率,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甲戍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用的是「悉率」。我小時候看高植翻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遇到了形容衣裙聲音的「悉率」,不過加了「糸」在左邊。我覺得很好,可惜從來沒有在別處見到過,也未見有任何字典收錄認可。「安娜卡列尼娜」裏面充滿了聲音:安娜可愛的低沈的笑聲;火車月台上的暴風雪的呼嘯;春天來到的時候,河上的冰塊浮動裂開;雲雀的歌唱;鴻雁的長鳴;蜜蜂的嗡嗡。這一切都是托爾斯泰的那一股強大的生命力,流瀉在紙頁上面。那麼就用「窸窣」吧。我聽得睡房傳來一陣窸窣,想是老伴起來了。且去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