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否認,許多藍絲都很愚昧,他們信謠、傳謠甚至造謠,即使被戳穿也死不認錯,從來不會懷疑自己。余非《「佔中」透視》一書,誣稱獨立評論人協會收美國錢,被控誹謗,事件鬧上法庭,依然提不出證據。按理,作者和出版社三聯早就應該認罪賠償兼道歉,還有什麼可以申辯?但更令我困惑的,是三聯董事總經理李家駒的供詞。
李先生辯稱,因出版社資源預算有限,不能要求向第三者核實書中內容。余非女士的指控事關重大,牽涉人家整個專業團體的聲譽,有沒有資源也必須核實;如果內容無法核實,索性把可疑的文字砍掉,不就乾手淨腳嗎?承認不能核實卻由它刊出,根本有損出版社名譽。李先生的講法,不但是砸自己的招牌,也不符合我對三聯的印象。
從前我在專欄寫過,小時候幾乎每個週末都到中環三聯打書釘,有年暑假還在三聯做校對。也許是緣分吧,我第一本書《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也由三聯出版。老實說,這本書的內容不是沒有政治敏感元素的(大陸版至今也未能通過審查出版),但我要求一字不改,三聯就真的一字不改。更出乎我意外的,是三聯的嚴謹求真態度——你沒看錯,是「嚴謹求真」。以下舉兩個實例。
拙著引述大量未發表的張愛玲手稿,之前合作的出版社,不會要求我提供原稿影印本供他們逐字校對,但三聯為免有誤,居然提出這個勢必大大增加他們工作量的要求。當時為了趕及書展期間出版,原已十萬火急,現在還要拿一大疊令人眼花繚亂的手稿校對,編輯的辛勞忙碌可想而知。結果負責拙著的編輯,就不眠不休金睛火眼為我校對幾遍,想想也替她捏一把汗。這種認真態度我是真心欣賞的。
更令我驚訝的,是三聯還有另一要求。拙著有篇文章,評論張愛玲小說的法譯本,引用了大量法文,也有我自己的中譯,三聯竟慎重其事,提議找一位懂中文的法語專家,協助校對這篇文章的法文和中譯,還問我有沒有專家推薦,出版社願意付費。三聯的認真着實嚇了我一跳,於是我也隆重其事,邀請北京大學法語系的段映虹教授,幫忙做這個校閱工作。這算不算出版社「向第三者核實書中內容」呢?
三聯並非學術出版社,雖說有中聯辦作後台,實際上書店也要跑數,自負盈虧,現在為了求真,居然花錢做些外人不會知道的事,無論如何也是值得表揚的。費解的是,三聯既有資源檢驗張愛玲每個字,怎麼沒有成本查證余非女士的書呢?「求真」應該是無分書種的,關乎出版社的專業,沒理由文學類就認真求證,政治類反而可信口雌黃。難道是三聯特別厚待,分配給拙著的資源比余非女士更多?
正因為有這次合作經驗,我很替三聯感到可惜。其實很多藍絲也是這樣,認真起來的時候,往往嚴謹得嚇人一跳;但只要涉及某些政治議題,大腦就忽然跳掣,變得不可理喻,盲信盲從。當然,藍絲們不會覺得自己是盲從的,他們總能舉出一些理由,試圖信服別人,欺騙自己。幾年前我提過薄伽丘《十日談》(Decameron)一個故事,不妨再說一遍。
故事主角是很天真很傻的Calandrino,好事之徒存心戲弄,跟他說有種叫「elitropia」的奇石,大凡有人佩戴那石,那麽「在他不在的地方,就沒有人能看到他」(non è da alcuna altra persona veduto dove non è)。Calandrino不假思索,信以為真,以為可利用石頭隱身,結果自然是一個笑話。Calandrino因為太渴望相信,有意無意就忽略了對方那句分明玩嘢的「dove non è」(在他不在的地方)——你既然不在,誰又能看見你呢?
不論是黃是藍,我們也應該堅持真實。在這個充斥謊言的世界,有些人分不清真假,不完全是智商的問題,更大程度是意願的問題。只要願意,就能相信,因為下意識總會排斥某些關鍵的細節,令你變成薄伽丘筆下那個自以為可隱身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