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看見 - 吳靄儀

遙遠的看見 - 吳靄儀

親愛的,

本來要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寫信給你,讓你在失去自由的日子感受到關懷,給你說你關心的事,又或者挑輕鬆的話題,讓你看得愉快。後來,記起你說你們天天看《蘋果日報》隻字不漏,什麼都看,什麼都覺得好看,我靈機一觸,倒不如讓這個專欄,成為我給你以及你,以及更多的你的定期通訊。

那天在法庭處理47人保釋,被告人的親屬不得在場,只能在另一個法庭透過視像看見家人,我覺得十分難過和憤怒,其實在文明社會,親屬的權利第一,其他人都是次等,不但要親人看見被告,同時要讓被告人看到自己的家人,單向而透過視像是不人道的。我希望法庭要注意,不要再讓這種事發生了。多擠迫,也要讓親人與被告人實體彼此看見。

這令我想起少時念書讀過的狄更斯名著《雙城記》。你記得嗎?法國大革命最血腥的時期,身為貴族後裔的查爾斯.丹尼被囚禁在巴士的監獄,隨時會被送上斷頭台。他的愛妻露西不能探望,但得到消息,在某條小街深巷有個位置,丹尼一個星期會有兩三次在獄中會被帶至經過一個窗戶,遙遙可以望見這條街這個位置。於是露西就風雨不改,寒暑不分,天天下午二時至四時站在那裏,若天氣好就攜同幼女,天氣差就一個人。她看不見丈夫,只盼丈夫可以看到她在那裏。後來有人悄悄告訴她,丈夫真的看到她的身影了,那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你一定也有讀過《雙城記》,彼時可有為這一幕流淚?

俄國十月革命時,有驚世絕艷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她的丈夫、情人,相繼被捕、被囚、被害,最後,獨生子也被捕下獄了。她天天在不同的監獄之間奔走,每個監獄門前都排着長長的隊伍,沉默的家人,抱着吃的、穿的,希望能接濟在獄中的親愛的人。阿赫瑪托娃的詩篇,充滿了哀傷與沉痛。她在詩集《輓歌》有這麼一段小小的代序。她說,一天,她排隊沉默地等候的時候,有一位嘴唇凍得發藍的女子,在她耳邊小聲說:「你能夠把這描寫出來嗎?」她答:「我能。」那女子風霜侵蝕的顏容,終於露出像微笑的一抹影子。

我每次看到這段文字,都同時感到我們的渺小和偉大。殘暴的政權下,我們除了受苦,就只有在記憶裏描畫這些經過的能力——女詩人的詩篇,許多都無法付印,只能靠背誦流傳——但這些力量,終於會震撼天地,永垂世代。

即使短短的十年前,我們倚夢幻想,也想不到此事能夠在香港發生:長長的隊伍,無限期的等待,只欲見與被見一面;而我們沒有任何權力可以改變這個現實;但我們還有記憶,還有文字,還有即時不能印刷流傳的文字仍有記憶,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親愛的,你今天描畫了什麼?又記住了什麼?或者,下一次,我的「信」開頭會是:「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