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鄒文懷先生離開邵氏自立門戶,創立嘉禾電影,我就被六先生調派,從日本來到香港,接任了他的製片經理一職。
自認什麼都不懂,也沒有鄒先生的才華,從何做起?家父從新加坡來信:「既來之,則安之。」
雖然初到影城,一切好像已經注定,好像已經很熟悉,第一件事,被安排入住宿舍。
影城中一共有四座宿舍,第一宿舍是對着籃球場的三層樓建築。第二宿舍是八層樓,有電梯的公寓式房子,第三和第四最新,建在影城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前者房間最大,適合大明星大導演居住,後者則是一座八層樓的小公寓式的大廈,入住單身漢職員。
我被派在第三宿舍,岳華說:「好彩。」
「為什麼?」我問。「如果是第一宿舍的話有鬼。導演秦劍在裏面自殺,演員李婷在裏面吊頸,鄰居們都說到了晚上有哭泣的聲音。」他說。
後來認識了來自台灣,當胡金銓副導演的丁善璽,他愛看書,和我談得來,變為好友,也住在第一宿舍裏面。
「是不是真的有鬼?」我說。
「鬼是沒看過,但是李婷是我親自把她從樑上抱下來的。」他回憶。
「聽說吊死鬼是伸長舌頭的,電影裏面也是這種表現,是不是真的?」
「真的。」他說:「我抱她下來時顯然斷了氣,但身體還有餘溫,我看她樣子恐怖,大着膽把她的舌頭給塞了進去。」
「有沒有遺書?」
「有,我看過,還記得清清楚楚,寫着說:『我也知道,如果像有些人那樣的出外交際,經濟情形可以改善過來,可是,我畢竟還是讀過幾年書,沒辦法過得了自己那一關,不可能同流合污……』。」
說到這裏,丁善璽泣不成聲。聽別人說,當年他也喜歡過李婷的。
丁善璽後來回到台灣也當了大導演,拍過很多部戲,我最欣賞的是拍《陰陽界》1974,雖是鬼片,但有些舊小說和國畫的境界,胡金銓收了他這位學生,沒有白教。丁善璽也寫過很多劇本,其中有一部最後也沒人拍的,把八仙描寫成八鬼,是我看過最好的劇本之一,至今還念念不忘。
第二宿舍則住滿了台灣來的小演員,當年邵氏為培養新人,以月薪四百港幣,八年合同簽了一大批,現在聽起來有點像奴隸制度,但當時大家都心甘情願的,也難批評誰是誰非。
說壞話的人把第二宿舍叫成農場,外面停滿前來追求公子哥兒的汽車,等着小明星放工出外遊玩,但是可以說的是像李婷那樣有志氣的還是居多的,一部份貪慕虛榮的也難免。
因為我在台灣住過兩年,本身又會說標準的「台語」,那是我從小就會的閩南話,她們都愛和我談天,又知道男女關係絕對是不碰的,那麼多年來從來沒有鬧過緋聞。最多,是和她們打些遊花園的小麻將,所謂遊花園,那是賭注小得不能再小,輸完不必付錢,照打,看看可不可以翻本?
我的十六張台灣牌就是那時候收工後學的,小明星們愛開玩笑地說「三娘教子」,我反說這不叫三娘教子,這叫一箭三鵰。
第二宿舍也住了一位舍監叫王清,年紀輕輕,帶了二個小兒子來替邵氏打工,為人正直,把那群女孩子管束得很聽話,也愛打台灣牌,經常贏了錢也不收她們的,我也一樣,所以和王清也談得來。
麻將腳中有一位肉彈,走起路來背彎彎地,因為負荷太重,坐下來時,把雙胸波的一聲擺在桌子邊緣,說這才叫輕鬆。
第四宿舍住的多是各部門的職工和單身漢。
第三宿舍就有導演像張徹等大牌入住,也有高級職員,像主編「南國電影」和「香港影畫」的朱旭華先生,他最喜歡我,因為我和他可以談電影歷史和文學繪畫等話題。朱先生是位知識份子,也曾經做過電影公司的老闆,拍過《苦兒流浪記》1960等經典。
早期抗戰,朱先生改了一個愛國的藝名,叫朱血花,用上海話唸起來和原名同音。朱先生有兩位公子,大的叫朱家欣,是留學意大利的攝影師,後來自創特技公司,名噪一時,娶了影星陳依齡。小的叫朱家鼎,為廣告人,後來迎娶了鍾楚紅,兩人都是我從小看到大。
朱先生的家傭叫阿心姐,廣東人,由朱先生教導下燒得一手好的上海菜,朱先生一直叫我到他宿舍中去吃飯,當我是他的兒子,對我的恩情,一世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