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塘工廠區曾經誕生過一條村莊,沒有村長、沒有確實地址、甚至沒有村名,但由於村民都是一些聚居觀塘工廠區的藝術家,姑且把村莊名為「工廈藝術村」。關於村莊的一切,且聽兩位村民梁穎禮、盧鎮業(小野)娓娓道來。
梁穎禮本來不是觀塘人,2000年有一天去朋友位於觀塘一工廠大廈天台屋睇波,才發現香港原來還有一個如此自由的空間。梁穎禮是本土樂隊「意色樓」的主音,於是他馬上想起可以租一間做band房,二話不說在海濱道的香港企業大廈以租金1,800元租了一間500呎的天台屋。那是一幢舊式工廈,只有一部貨𨋢一部客𨋢,但勝在可以天天看海,並擁有專屬的樂土。
2003年沙士,不少工廈租戶退租,租金暴跌。工廈單位大、租金便宜,吸引了不少從事藝術及創作的人進駐觀塘,除了玩音樂,還有刺青、雕塑、木工、攝影等,形成一個社區網絡。
這群藝術家把觀塘工廈從沙士搶救過來,「在觀塘那段時間,見證工廈區的便利店、茶餐廳由晚上不營業,變成開24小時。我覺得2003年至2010年這段時間的觀塘,是最有活力的。」梁穎禮說,那時觀塘工廠區有兩間餐廳開24小時,一間叫「好地方」,一間叫「鴻圖樓」,凌晨去光顧的只有兩種人:夜更的士司機,以及觀塘藝術家。
工廈樓底高、有貨𨋢,為藝術家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空間創作。「玩音樂的話,基本上是不會有其他空間的。」梁穎禮說,唐樓、村屋近民居,做隔音價格高昂,但工廠區不一樣,由早到晚都充斥着各種人聲、機器聲,「工廠區梗係可以嘈啦!」梁穎禮當時這樣想,但原來去到工廠區,他們照樣收到投訴。
「嗰陣時成日收到投訴,點算?就諗如果將成幢大廈租晒咪唔會有人投訴囉!」於是梁穎禮和音樂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下稱HA)負責人許仲和一起商量,並且聯繫其他band仔。由於工廈本身已有單位出租,他們最終在大業街的高良工業大廈租了足足三層,三樓及五樓是不同band仔合租的工作室,六樓則是HA,形成一個垂直社區。
那是2010年,「工廈藝術村」發展最鼎盛的時候,亦是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就在這一年,小野大學畢業,想從事拍攝工作,便和朋友在偉業街茂興工業大廈租了一間工作室,約300呎,每月租金7,000元。「當時很多小型攝影器材公司進駐觀塘,整個生態都在這裏。」他們常在觀塘拍攝,為了省錢也不叫車,自己把一車車器材由鴻圖道東面一直推至西面,萬一發現有遺漏,隔一條街便有朋友可以幫忙,就如去隔籬屋借豉油一樣方便。
同年,政府以工業式微以及工廈空置率高為由,宣佈推行活化工廈政策,鼓勵業主重建或改裝整幢工廈。但已形成工廈藝術村的觀塘工廠區,空置率真的那麼高嗎?根據《香港物業報告2010》,2009年觀塘區私人寫字樓的空置率為31.3%,而私人分層工廈的空置率則為9.8%。但在政府政策下,2010年4月至2016年3月第一輪活化工廈政策期間,共有14宗重建及140宗整幢改裝申請獲批。以前可以看海的香港企業大廈,現在已經被藍色的玻璃商廈幕牆擋住了。
小野覺得,這就像一個大浪,由觀塘東面開始向西面捲過去。茂興工業大廈租約滿後,業主說要加租,由於加幅不合理,小野便決定遷出,最終以約17,000元,租了鴻圖道景雲工廠大廈一個1,400呎的單位,兩年後又因加租遷去大業街。那段時間,幾乎每一位觀塘藝術家都要經歷每兩年搬一次的窘境,「實在難以承擔租金,印象中每次加幅都有10至20%。」
觀塘藝術家的遭遇,或許可以由HA說起。
第一代HA 2009年在駿業街財利工業大廈起家,2010年初,政府推出活化工廈政策,財利申請重建,因此對大廈內的單位逼遷。現時財利已經重建成一幢5G智能大廈「駿業街46號」。HA搬去高良工業大廈後,又不斷收到地政處去信指其違反工廈用途,最終業主不再續租,他們只得再覓地方,搬到永富工業大廈。當時HA已是一個在國際上相當著名的音樂表演場地,不少外國樂隊舉辦香港站演唱會都會選址HA。「點解佢已經發展成成個音樂圈子嘅中心,都要每兩年就搬一次?而且每次搬,都唔知仲會唔會有下一次。」梁穎禮提高了聲線問。
2016年,HA第四代由永富搬去鴻圖工業大廈,難得碰上一位願意支持他們的業主,當時梁穎禮憧憬過第四代說不定終於不用搬遷了。但短短半年後,在一隊外國樂隊TTNG表演當晚,有政府部門上去捉黑工,令HA無法再營運下去。梁穎禮覺得,「在這件事上,我實在無法避開說這是一個打壓。問題是政府並沒有工廈音樂表演場地的牌照可以申請。工廈其實沒有一個適當的法案能夠應用在現代。」一直以來大部份工廈都只能作工業或倉庫用途,如用作非工業用途,業主需付費申請短期豁免書,否則便可能違反地契條約。直至2019年,政府才放寬工廈藝術及創意產業的申請。
HA可以說是「工廈藝術村」的社區會堂,HA被逼遷後,引起了藝術家們的抗爭浪潮,當時他們有一句口號:「冇工廈,出街玩」,意指是政府把他們由工廈逼出街的。梁穎禮及許仲和曾經辦過一次遊行,由銅鑼灣遊行至位於鰂魚涌的藝發局總部,而隊頭不是示威標語,卻是HA的一道木門,上面貼滿不同樂隊的貼紙。後來為了讓人更了解工廈生態,他們又舉辦工廈導賞團、設社區電台FM101,以及舉行游擊表演等。
2013年深港雙年建築展在觀塘起動九龍東辦事處舉行開幕禮,邀請了時任行政長官梁振英作為開幕嘉賓。一群觀塘藝術家就在「起動九龍東辦事處」上的天橋吊下兩塊直幡,寫着:「國際街坊警告/慎防文創推土機」,「甚麼是『文創推土機』?就是政府規劃慢慢收編民間自發藝術,推倒原本的發展。」梁穎禮說。
2014年,梁穎禮在高良工業大廈的租約期滿後,他毅然決定離開觀塘。「租金實在冇可能承擔到,講緊係要用自己一半人工,甚至七成去交租。離開嗰陣有種感覺係好似自己唔會再返嚟咁。冇咗社區,其實就冇咗個創作。」
小野在景雲工廠大廈的租約也在這一年約滿,他卻選擇留在觀塘,但已要遷至浪的尾端、觀塘的邊緣——位於大業街的志聯工業大廈。「每次續約搵地方,都會諗一個問題:係咪仲留喺觀塘?會唔會搬去第二區?」但最終,小野因已習慣觀塘的生活而選擇留下來。他猜想,「如果有一天觀塘真的如政府所言,變成一個像中環一般的CBD(商業中心區),我就會走。」
「當每次說『發展是硬道理』時,沒錯,一個城市當然要發展,但要問那是為誰發展?最慘是,其實這個地方的人怎樣想,並沒有一個有效的渠道去疏導。」小野補充:「那時我學了一個詞語,叫『毀滅式發展』,你發展了,但同一時間你也毀滅了一些東西。」觀塘其中一個被毀滅的,就是餐廳,以前在工廈約30元可以吃一碟碟頭飯,現在要花70元吃一個精緻甜品。而那間凌晨聚滿藝術家的「好地方」,也已經結業了。
記者:黃桂桂
攝影:魏子朗、潘志恆、伍慶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