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是由無數傳說組成,越虛無飄渺、越神秘誘人。
關於著名攝影師黃永熹(Sam Wong)的傳說,有這麼一個:「他是全香港最嘈吵的攝影師」。
認識Sam的人都知道,他向來低調又寡言,與嘈吵哪會沾上邊?「因為遇到麻煩客人或耍大牌的明星,他二話不說就鑽進studio放着一套鼓的角落,不理世事的瘋狂敲鑼打鼓,懶理貴賓、客戶與工作人員佇立在現場。」這是一位廣告公司資深創意總監向我回憶的一幕經典。
「哈哈,有時客人受不了震耳欲聾的噪音,惟有離開。」被求證事件,Sam笑着輕聲回話。自謔為深山野人的Sam,最「高調」的或許是他的兩位前妻,歌手露雲娜和英年早逝的香港「時尚教母」黎堅惠。沒有太多人知道,平時沉穩內斂的攝影大師,轉身就是個過關斬將、代表香港出賽國際的冰球運動員。
Sam那個位於跑馬地及柴灣的studio曾經星光熠熠,是攝影創意產業的孕育基地,更是香港黃金時代的縮影。不知幾多名人或當年寂寂無聞、如今名聲響徹雲霄的巨星,曾穿梭在這攝影棚忘我閃亮,流淌過真我,定格了青春。
這天來到Sam的studio,搜索着舊日的足迹:拿着結他的周潤發、靦腆的張國榮、自信的陳百強、眉宇散發嬌媚的鍾楚紅、青澀的林憶蓮……一張張靜態相片,卻蘊藏千言萬語,也彰顯大師鏡頭下的功架。那些年天昏地暗曬相、燃燒青春的日子,他與助手在黑房度過,「試過成個星期冇見過光,成手沾滿藥水變朱古力手指。點解要夜晚先沖曬?因為啱啱先收工,年輕就是不用睡。」
他深深記得,第一張操刀的唱片封面照,是1986 年替葉德嫻拍攝的《千個太陽》專輯,一出道已獲得當年最佳唱片封面設計獎。然後那個香港樂壇蓬勃如春的年代,Sam影了無數經典的唱片封面,單單1990年的夏天,他一口氣便影了30個。1992年影萬寶路群星跳舞合歌曲系列「Marlboro Red Hot Hits」,年輕的梁漢文跳到暈眩癱於地上;同年替張學友拍《愛火花》唱片封面,他在studio掛上紅色布,放盞黃色燈,用風扇吹着營造烈火圍身的效果;「哥哥」跟他分享過最嫵媚的虞姬故事、發哥夜機回港即趕往影棚拍硬照,清晨再走埠。
在這個影棚,Sam侃侃在說他的故事。1977年他原本在University of Miami讀商科準備當生意人,某天把二哥一部「重到跌落地都會揼斷腳指」的Nikomat FTN拿上手,就改變了生命的軌迹。 鏡頭有神力,他着了迷似的報讀了學校所有攝影課程,開了大腦的攝影天線。「沖曬照片時需要入神有如出竅,外面世界的紛擾全然忘掉。」兩年間他將校內所有攝影課程讀遍,更不理家人反對毅然轉校到全美國最出名讀商業攝影的The Art Center。用攝影語言來表達自我,令他可以更保持沉默。
回到未紅時,學生上課時會被老師鎖在黑房忘然苦練沖曬絕活,「操到個個有理論也有技術。」後來他當上荷李活攝影大師Matthew Rolston的攝影助手,換菲林、叫外賣乜都要做,試過大師出差時睡不慣陌生枕頭,他忙命飛車來回5小時替老師取自家枕頭,開敞了他的眼界和視野。
回港大展拳腳,正值香港廣告業黃金時期,他由影廣告、商品、杯杯碟碟,幾年後儲蓄到名氣,專攻人像;他把外國的系統、收費標準引進香港,生意多到天天預約爆滿,麻煩的客、外景索性不接。Sam把攝影變成了表演,發揮所長。2003年世界轉用數碼攝影,「個個要求速度,加上黑白菲林生產商相繼停產,時代不同了。」
黑房、影室猶在,但那風景已悄然流逝。我看着那套鼓,滿腦是影像,究竟是哪位大帝、明星惹毛過大師「出手」?那光影夢境永遠只凝結在舊日的瞬間。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